❶ 圍城的內容梗概是啥
《圍城》是中現代文學史上一部風格獨特的諷刺小說。作者錢鍾書1910—,江蘇無錫人,1933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外文系,後留學英、法,是位學貫中西而富才情的學者。《圍城》動筆於1944年,完稿於1946年,其時,作者正蟄居上海,耳聞身受日本侵略者的蠻橫,「兩年裡憂世傷生」《圍城·序》,同時又堅韌地「錙銖積累地」把自己對人生、對學術的感悟與思考付諸筆端,先後完成了小說《圍城》和學術著作《談藝錄》。
作者在《圍城》初版的序言里曾自述創作意圖說:「我想寫現代的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參照小說內容,可以看到,作者著意表現的是現代中國上層知識分子的眾生相。通過主人公方鴻漸與幾位知識女性的情感、婚戀糾葛,通過方鴻漸由上海到內地的一路遭遇,《圍城》以喜劇性的諷刺筆調,刻畫了抗戰環境下中國一部分知識分子的彷徨和空虛。作者借小說人物之口解釋「圍城」的題義說:這是從法國的一句成語中引申而來的,即「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來,城裡的人想逃出來。」小說的整個情節,是知識界青年男女在愛情糾葛中的圍困與逃離,而在更深的層次上,則是表現一部分知識者陷人精神「圍城」的境遇。而這,正是《圍城》主題的深刻之處。
內容簡介:
錢鍾書的長篇小說《圍城》,才情橫溢,妙喻連篇,可謂家喻戶曉。
方鴻漸海外"游學"數年,回國前花了幾十塊美金到一個愛爾蘭人處弄得一紙假文憑騙過父親與"岳父"。真才實學的蘇文紈喜歡他,而他喜歡美麗純真的唐曉芙,最後由於他與這對表姐妹之間的種種誤會,暫且離開了上海,稀里糊塗地與同在三閭大學教書的孫柔嘉結了婚。婚後,方鴻漸對一直喜歡蘇文紈的摯友趙辛楣說:"若是你真娶了蘇小姐,會覺得也不過爾爾。"這也算是他在婚姻城堡中的感悟吧。
「西洋趕驢子的人,每逢驢子不肯走,鞭子沒有用,就把一串胡蘿卜掛在驢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這笨驢子以為走前一步,蘿卜就能到嘴,於是一步再一步繼續向前,嘴愈要咬,腳愈會趕,不知不覺中又走了一站。那時候它是否吃得到這串蘿卜,得看驢夫的高興。」
人生是圍城,婚姻是圍城。錢鍾書的小說《圍城》是一幅栩栩如生的世井百態圖。錢鍾書先生將自己的語言天才並入極其淵博的知識,再添加上一些諷刺主義的幽默調料,以一書而定江山。
簡評:
《圍城》表現出了對世態人情的精微觀察與高超的心理描寫藝術。作者刻畫才女型人物蘇文紈的矜持與矯情,小家碧玉式的孫柔嘉柔順後面深隱的城府,可謂洞幽燭微;而對嘴上機敏而內心怯弱、不無見識而又毫無作為的方鴻漸的復雜性格心態的剖析,則更是極盡曲折而入木三分。《圍城》的描寫,自始至終又都貫穿著嘲諷的喜劇情調。小說的基本情節,都圍繞著方鴻漸展開,小說的諸多人物,場面也大都從方的觀點展現,方的觀人閱世的挪揄態度,以及隱含在他背後的小說作者的嘲諷口吻,交錯交融,使《圍城》的諷刺門手法別具一格。
《圍城》的敘述並不完全貼緊人物性格與情節線索,作者常常旁逸斜出,談古論今,旁徵博引,新奇的比喻,警策的句子,層出迭見,使小說語言的知識容量大為增加,但有時枝蔓過多,略有炫耀知識之嫌。
《圍城》1947年在上海初版發行,1980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修訂本,增加了作者補寫的「重印前記」一篇。錢鍾書的夫人楊絳曾作有《記錢鍾書與〈圍城〉》,對《圍城》的寫作情況及小說中某些人物與原型的關系,有很風趣的記述,可以參看。
記錢鍾書與《圍城》
作者:楊絳
一 錢鍾書寫《圍城》
錢鍾書在《圍城》的序里說,這本書是他「錙銖積累」寫成的。我是「錙銖積累」讀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對大笑,因為笑的不僅是書上的事,還有書外的事。我不用說明笑什麼,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後他就告訴我下一段打算寫什麼,我就急切地等著看他怎麼寫。他平均每天寫五百字左右。他給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動。後來他對這部小說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滿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過這是後話了。
鍾書選注宋詩,我曾自告奮勇,願充白居易的「老嫗」——也就是最低標准;如果我讀不懂,他得補充注釋。可是在《圍城》的讀者里,我卻成了最高標准。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里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注釋的,該是我了。
看小說何需注釋呢?可是很多讀者每對一本小說發生興趣,就對作者也發生興趣,並把小說里的人物和情節當作真人實事。有的乾脆把小說的主角視為作者本人。高明的讀者承認作者不能和書中人物等同,不過他們說,作者創造的人物和故事,離不開他個人的經驗和思想感情。這話當然很對。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創作的一個重要成分是想像,經驗好比黑暗裡點上的火,想像是這個火所發的光;沒有火就沒有光,但光照所及,遠遠超過火點兒的大小①。創造的故事往往從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經驗。要從創造的故事裡返求作者的經驗是顛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經過創造,就好比發過酵而釀成了酒;從酒里辯認釀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機緣知道作者的經歷,也知道釀成的酒是什麼原料,很願意讓讀者看看真人實事和虛構的人物情節有多少聯系,而且是怎樣的聯系。因為許多所謂寫實的小說,其實是改頭換面地敘寫自己的經歷,提升或滿足自己的感情。這種自傳體的小說或小說體的自傳,實在是浪漫的紀實,不是寫實的虛構。而《圍城》只是一部虛構的小說,盡管讀來好像真有其事,實有其人。
《圍城》里寫方鴻漸本鄉出名的行業是打鐵、磨豆腐,名產是泥娃娃。有人讀到這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聲說:「這不是無錫嗎?錢鍾書不是無錫人嗎?他不也留過洋嗎?不也在上海住過嗎?不也在內地教過書嗎?」有一位專愛考據的先生,竟推斷出錢鍾書的學位也靠不住,方鴻漸就是錢鍾書的結論更可以成立了。
錢鍾書是無錫人,一九三三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在上海光華大學教了兩年英語,一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國牛津留學,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學位,然後到法國,入巴黎大學進修。他本想讀學位,後來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華大學聘他為教授,據那時候清華的文學院長馮友蘭先生來函說,這是破例的事,因為按清華舊例,初回國教書只當講師,由講師升副教授,然後升為教授。鍾書九、十月間回國,在香港上岸,轉昆明到清華任教。那時清華已並入西南聯大。他父親原是國立浙江大學教授,應老友廖茂如先生懇請,到湖南藍田幫他創建國立師范學院;他母親弟妹等隨叔父一家逃難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鍾書自昆明回上海探親後,他父親來信來電,說自己老病,要鍾書也去湖南照料。師范學院院長廖先生來上海,反復勸說他去當英文系主任,以便伺候父親,公私兼顧。這樣,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一位同事結伴回上海探親,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廣西到海防搭海輪到上海,准備小住幾月再回內地。西南聯大外語系主任陳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來相訪,約他再回聯大。值珍珠港事變,他就淪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寫過一首七律《古意》,內有一聯說:「槎通碧漢無多路,夢入紅樓第幾層」,另一首《古意》又說:「心如紅杏專春鬧,眼似黃梅詐雨晴」,都是寄託當時羈居淪陷區的悵望情緒。《圍城》是淪陷在上海的時期寫的。
鍾書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華初識,一九三三年訂婚,一九三五年結婚,同船到英國(我是自費留學),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國,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國。我母親一年前去世,我蘇州的家已被日寇搶劫一空,父親避難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視老父,鍾書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當時我中學母校的校長留我在「孤島」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後上海淪陷,「分校」停辦,我暫當家庭教師,又在小學代課,業余創作話劇。鍾書陷落上海沒有工作,我父親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授課的鍾點讓給他,我們就在上海艱苦度日。
有一次,我們同看我編寫的話劇上演,回家後他說:「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我非常高興,催他快寫。那時他正偷空寫短篇小說,怕沒有時間寫長篇。我說不要緊,他可以減少授課的時間,我們的生活很省儉,還可以更省儉。恰好我們的女傭因家鄉生活好轉要回去。我不勉強她,也不另覓女傭,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燒飯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經常給煤煙染成花臉,或熏得滿眼是淚,或給滾油燙出泡來,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鍾書寫《圍城》(他已把題目和主要內容和我講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願。
《圍城》是一九四四年動筆,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說:「兩年裡憂世傷生」,有一種惶急的情緒,又忙著寫《談藝錄》;他三十五歲生日詩里有一聯:「書癖鑽窗蜂未出,詩情繞樹鵲難安」,正是寫這種兼顧不來的心境。那時候我們住在錢家上海避難的大家庭里,包括鍾書父親一家和叔父一家。兩家同住分炊,鍾書的父親一直在外地,鍾書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兒女等已先後離開上海,只剩他母親沒走,還有一個弟弟單身留在上海;所謂大家庭也只像個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敘鍾書的經歷、家庭背景和他撰寫《圍城》時的處境,為作者寫個簡介。下面就要為《圍城》做些註解。
鍾書從他熟悉的時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但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節全屬虛構。盡管某幾個角色稍有真人的影於,事情都子虛烏有;某些情節略具真實,人物卻全是捏造的。
方鴻漸取材於兩個親戚:一個志大才疏,常滿腹牢騷;一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兩人都讀過《圍城》,但是誰也沒自認為方鴻漸,因為他們從未有方鴻漸的經歷。鍾書把方鴻漸作為故事的中心,常從他的眼裡看事,從他的心裡感受。不經意的讀者會對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關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為一。許多讀者以為他就是作者本人。法國十九世紀小說《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婁拜曾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麼,錢鍾書照樣可說:「方鴻漸,就是我。」不過還有許多男女角色都可說是錢鍾書,不光是方鴻漸一個。方鴻漸和錢鍾書不過都是無錫人罷了,他們的經歷遠不相同。
我們乘法國郵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國,甲板上的情景和《圍城》里寫的很像,包括法國警官和猶太女人調情,以及中國留學生打麻將等等。鮑小姐卻純是虛構。我們出國時同船有一個富有曲線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國人對她大有興趣,把她看作東方美人。我們在牛津認識一個由未婚夫資助留學的女學生,聽說很風流。牛津有個研究英國語文的埃及女學生,皮膚黑黑的,我們兩人都覺得她很美。鮑小姐是綜合了東方美人、風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摶捏出來的。鍾書曾聽到中國留學生在郵船上偷情的故事,小說里的方鴻漸就受了鮑小姐的引誘。鮑魚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鮑。
蘇小姐也是個復合體。她的相貌是經過美化的一個同學。她的心眼和感情屬於另一個;這人可一點不美。走單幫販私貨的又另是一人。蘇小姐做的那首詩是鍾書央我翻譯的,他囑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蘇小姐的丈夫是另一個同學,小說里亂點了鴛鴦譜。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裡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趙辛媚是由我們喜歡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變大的,鍾書為他加上了二十多歲年紀。這孩子至今沒有長成趙辛媚,當然也不可能有趙辛媚的經歷。如果作者說:「方鴻漸,就是我,」他准也會說:「趙辛媚,就是我。」
有兩個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來,未加融化,因此那兩位相識都「對號入座」了。一位滿不在乎,另一位聽說很生氣。鍾書誇張了董斜川的一個方面,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談吐和詩句,並沒有一言半語抄襲了現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明和他的影子並不對號。那個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誇張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車從巴黎郊外進城,他忽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上面開列了少女選擇丈夫的種種條件,如相貌、年齡、學問、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項,逼我一一批分數,並排列先後。我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對象,所以小小翼翼地應付過去。他接著氣呼呼地對我說:「她們說他(指鍾書)『年少翩翩』,你倒說說,他『翩翩』不『翩翩』。」我應該厚道些,老實告訴他,我初識鍾書的時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雙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鏡,一點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認為我該和他站在同一立場,就忍不住淘氣說:「我當然最覺得他『翩翩』。」他聽了怫然,半天不言語。後來我稱贊他西裝筆挺,他驚喜說:「真的嗎?我總覺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別人的挺。」我肯定他衣服確實筆挺,他才高興。其實,褚慎明也是個復合體,小說里的那杯牛奶是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們在巴黎時的同伴,他尚未結婚,曾對我們講:他愛「天仙的美」,不愛「妖精的美」。他的一個朋友卻欣賞「妖精的美」,對一個牽狗的妓女大有興趣,想「叫一個局」,把那妓女請來同喝點什麼談談話。有一晚,我們一群人同坐咖啡館,看見那個牽狗的妓女進另一家咖啡館去了。「天仙美」的愛慕者對「妖精美」的愛慕者自告奮勇說:「我給你去把她找來。」他去了好久不見回來,鍾書說:「別給蜘蛛精網在盤絲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鍾書跑進那家咖啡館,只見「天仙美」的愛慕者獨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燙的牛奶,四圍都是妓女,在竊竊笑他。鍾書「救」了他回來。從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說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該喝杯啤酒,不該喝牛奶。準是那杯牛奶作崇,使鍾書把褚慎明拉到飯館去喝奶;那大堆的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牛奶生發出來的。
方遯翁也是個復合體。讀者因為他是方鴻漸的父親,就確定他是鍾書的父親,其實方遯翁和他父親只有幾分相像。我和鍾書訂婚前後,鍾書的父親擅自拆看了我給鍾書的信,大為贊賞,直接給我寫了一封信,鄭重把鍾書託付給我。這來很像方遯翁的作風。我們淪陷在上海時,他來信說我「安貧樂道」,這也很像方遯翁的語氣。可是,如說方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親,那麼,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還有幾分是捏造,因為親友間常見到這類的封建家長。鍾書的父親和叔父都讀過《圍城》。他父親莞爾而笑;他叔父的表情我們沒看見。我們夫婦常私下捉摸,他們倆是否覺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處。
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成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麼,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得更透徹了。方鴻漸失戀後,說趙辛楣如果娶了蘇小姐也不過爾爾,又說結婚後會發現娶的總不是意中人。這些話都很對。可是他究竟沒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話也就可釋為聊以自慰的話。
至於點金銀行的行長,「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見的無錫商人,我不再一一注釋。
我愛讀方鴻漸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閭大學旅途上的一段。我沒和鍾書同到湖南去,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認識,沒一人和小說里的五人相似,連一絲影兒都沒有。王美玉的卧房我倒見過:床上大紅綢面的被子,疊在床里邊;桌上大圓鏡子,一個女人脫了鞋坐在床邊上,旁邊煎著大半臉盆的鴉片。那是我在上海尋找住房時看見的,向鍾書形容過。我在清華做學生的時期,春假結伴旅遊,夜宿荒村,睡在鋪乾草的泥地上,入夜夢魘,身下一個小娃娃直對我嚷:「壓住了我的紅棉襖」,一面用手推我,卻推不動。那番夢魘,我曾和鍾書講過。蛆叫「肉芽」,我也曾當作新鮮事告訴鍾書。鍾書到湖南去,一路上都有詩寄我。他和旅伴遊雪竇山,有紀游詩五古四首,我很喜歡第二第三首,我不妨抄下,作為真人實事和小說的對照。
天風吹海水,屹立作山勢;浪頭飛碎白,積雪疑幾世。我常觀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沒骨,皺具波濤意。乃知水與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傑人,異量美能備。固哉魯中叟,祗解別位智。
山容太古靜,而中藏瀑布,不舍晝夜流,得雨勢更怒。辛酸亦有淚,貯胸敢傾吐;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無言,遠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蹤,藏焉未為固。衷曲莫浪陳,悠悠彼行路。
小說里只提到游雪竇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鴻漸、李梅亭等正忙著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見可捏造的事豐富得很,實事盡可拋開,而且實事也擠不進這個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婦也有些影子。鍾書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長者,旅途上碰到一個自稱落難的寡婦;那位朋友資助了她,後來知道是上當。我有個同學綽號「風流寡婦」,我曾向鍾書形容她臨睡洗去脂粉,臉上眉眼口鼻都沒有了。大約這兩件不相乾的事湊出來一個蘇州寡婦,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語奇文。
證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發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發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范小姐、劉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紹。孫柔嘉雖然跟著方鴻漸同到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卻從未見過。相識的女人中間(包括我自己),沒一個和她相貌相似,但和她稍多接觸,就發現她原來是我們這個圈子裡最尋常可見的。她受過高等教育,沒什麼特長,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醜;沒什麼興趣,卻有自己的主張。方鴻漸「興趣很廣,毫無心得」;她是毫無興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極小,只局限在「圍城」內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從城外擠入城裡,又從城裡擠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最大的失敗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她和方鴻漸是芸芸知識分子間很典型的大婦。孫柔嘉聰明可喜的一點是能畫出汪太太的「扼要」:十點紅指甲,一張紅嘴唇。一個年輕女子對自己又羨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會有這種尖刻。但這點聰明還是鍾書賦與她的。鍾書慣會抓住這類「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個人聲音里的「扼要」,由聲音辨別說話的人,盡管是從未識面的人。
也許我正像堂吉訶德那樣,揮劍搗毀了木偶戲台,把《圍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落,滿地都是硬紙做成的斷肢殘骸。可是,我逐段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使我放下稿子大笑的,並不是發現了真人實事,卻是看到真人實事的一鱗半爪,經過拼湊點化,創出了從未相識的人,捏造了從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驚喜之餘,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穿你的西洋鏡」。鍾書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認我笑得不錯,也帶著幾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訶德一樣,做了非常掃興的事。不過,我相信,這來可以說明《圍城》和真人實事的關系
❷ 「圍城」的意思是不是說鴻漸生活在「圍城」之中
記錢鍾書與《圍城》
一 錢鍾書寫《圍城》
錢鍾書在《圍城》的序里說,這本書是他「錙銖積累」寫成的。我是「錙銖積累」讀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對大笑,因為笑的不僅是書上的事,還有書外的事。我不用說明笑什麼,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後他就告訴我下一段打算寫什麼,我就急切地等著看他怎麼寫。他平均每天寫五百字左右。他給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動。後來他對這部小說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滿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過這是後話了。
鍾書選注宋詩,我曾自告奮勇,願充白居易的「老嫗」——也就是最低標准;如果我讀不懂,他得補充注釋。可是在《圍城》的讀者里,我卻成了最高標准。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里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注釋的,該是我了。
看小說何需注釋呢?可是很多讀者每對一本小說發生興趣,就對作者也發生興趣,並把小說里的人物和情節當作真人實事。有的乾脆把小說的主角視為作者本人。高明的讀者承認作者不能和書中人物等同,不過他們說,作者創造的人物和故事,離不開他個人的經驗和思想感情。這話當然很對。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創作的一個重要成分是想像,經驗好比黑暗裡點上的火,想像是這個火所發的光;沒有火就沒有光,但光照所及,遠遠超過火點兒的大小①。創造的故事往往從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經驗。要從創造的故事裡返求作者的經驗是顛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經過創造,就好比發過酵而釀成了酒;從酒里辯認釀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機緣知道作者的經歷,也知道釀成的酒是什麼原料,很願意讓讀者看看真人實事和虛構的人物情節有多少聯系,而且是怎樣的聯系。因為許多所謂寫實的小說,其實是改頭換面地敘寫自己的經歷,提升或滿足自己的感情。這種自傳體的小說或小說體的自傳,實在是浪漫的紀實,不是寫實的虛構。而《圍城》只是一部虛構的小說,盡管讀來好像真有其事,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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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參看《事實—故事—真實》(《文學評論》一九八○年第三期十七頁)。
《圍城》里寫方鴻漸本鄉出名的行業是打鐵、磨豆腐,名產是泥娃娃。有人讀到這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聲說:「這不是無錫嗎?錢鍾書不是無錫人嗎?他不也留過洋嗎?不也在上海住過嗎?不也在內地教過書嗎?」有一位專愛考據的先生,竟推斷出錢鍾書的學位也靠不住,方鴻漸就是錢鍾書的結論更可以成立了。
錢鍾書是無錫人,一九三三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在上海光華大學教了兩年英語,一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國牛津留學,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學位,然後到法國,入巴黎大學進修。他本想讀學位,後來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華大學聘他為教授,據那時候清華的文學院長馮友蘭先生來函說,這是破例的事,因為按清華舊例,初回國教書只當講師,由講師升副教授,然後升為教授。鍾書九、十月間回國,在香港上岸,轉昆明到清華任教。那時清華已並入西南聯大。他父親原是國立浙江大學教授,應老友廖茂如先生懇請,到湖南藍田幫他創建國立師范學院;他母親弟妹等隨叔父一家逃難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鍾書自昆明回上海探親後,他父親來信來電,說自己老病,要鍾書也去湖南照料。師范學院院長廖先生來上海,反復勸說他去當英文系主任,以便伺候父親,公私兼顧。這樣,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一位同事結伴回上海探親,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廣西到海防搭海輪到上海,准備小住幾月再回內地。西南聯大外語系主任陳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來相訪,約他再回聯大。值珍珠港事變,他就淪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寫過一首七律《古意》,內有一聯說:「槎通碧漢無多路,夢入紅樓第幾層」,另一首《古意》又說:「心如紅杏專春鬧,眼似黃梅詐雨晴」,都是寄託當時羈居淪陷區的悵望情緒。《圍城》是淪陷在上海的時期寫的。
鍾書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華初識,一九三三年訂婚,一九三五年結婚,同船到英國(我是自費留學),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國,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國。我母親一年前去世,我蘇州的家已被日寇搶劫一空,父親避難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視老父,鍾書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當時我中學母校的校長留我在「孤島」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後上海淪陷,「分校」停辦,我暫當家庭教師,又在小學代課,業余創作話劇。鍾書陷落上海沒有工作,我父親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授課的鍾點讓給他,我們就在上海艱苦度日。
有一次,我們同看我編寫的話劇上演,回家後他說:「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我非常高興,催他快寫。那時他正偷空寫短篇小說,怕沒有時間寫長篇。我說不要緊,他可以減少授課的時間,我們的生活很省儉,還可以更省儉。恰好我們的女傭因家鄉生活好轉要回去。我不勉強她,也不另覓女傭,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燒飯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經常給煤煙染成花臉,或熏得滿眼是淚,或給滾油燙出泡來,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鍾書寫《圍城》(他已把題目和主要內容和我講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願。
《圍城》是一九四四年動筆,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說:「兩年裡憂世傷生」,有一種惶急的情緒,又忙著寫《談藝錄》;他三十五歲生日詩里有一聯:「書癖鑽窗蜂未出,詩情繞樹鵲難安」,正是寫這種兼顧不來的心境。那時候我們住在錢家上海避難的大家庭里,包括鍾書父親一家和叔父一家。兩家同住分炊,鍾書的父親一直在外地,鍾書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兒女等已先後離開上海,只剩他母親沒走,還有一個弟弟單身留在上海;所謂大家庭也只像個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敘鍾書的經歷、家庭背景和他撰寫《圍城》時的處境,為作者寫個簡介。下面就要為《圍城》做些註解。
鍾書從他熟悉的時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但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節全屬虛構。盡管某幾個角色稍有真人的影於,事情都子虛烏有;某些情節略具真實,人物卻全是捏造的。
方鴻漸取材於兩個親戚:一個志大才疏,常滿腹牢騷;一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兩人都讀過《圍城》,但是誰也沒自認為方鴻漸,因為他們從未有方鴻漸的經歷。鍾書把方鴻漸作為故事的中心,常從他的眼裡看事,從他的心裡感受。不經意的讀者會對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關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為一。許多讀者以為他就是作者本人。法國十九世紀小說《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婁拜曾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麼,錢鍾書照樣可說:「方鴻漸,就是我。」不過還有許多男女角色都可說是錢鍾書,不光是方鴻漸一個。方鴻漸和錢鍾書不過都是無錫人罷了,他們的經歷遠不相同。
我們乘法國郵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國,甲板上的情景和《圍城》里寫的很像,包括法國警官和猶太女人調情,以及中國留學生打麻將等等。鮑小姐卻純是虛構。我們出國時同船有一個富有曲線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國人對她大有興趣,把她看作東方美人。我們在牛津認識一個由未婚夫資助留學的女學生,聽說很風流。牛津有個研究英國語文的埃及女學生,皮膚黑黑的,我們兩人都覺得她很美。鮑小姐是綜合了東方美人、風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摶捏出來的。鍾書曾聽到中國留學生在郵船上偷情的故事,小說里的方鴻漸就受了鮑小姐的引誘。鮑魚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鮑。
蘇小姐也是個復合體。她的相貌是經過美化的一個同學。她的心眼和感情屬於另一個;這人可一點不美。走單幫販私貨的又另是一人。蘇小姐做的那首詩是鍾書央我翻譯的,他囑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蘇小姐的丈夫是另一個同學,小說里亂點了鴛鴦譜。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裡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趙辛媚是由我們喜歡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變大的,鍾書為他加上了二十多歲年紀。這孩子至今沒有長成趙辛媚,當然也不可能有趙辛媚的經歷。如果作者說:「方鴻漸,就是我,」他准也會說:「趙辛媚,就是我。」
有兩個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來,未加融化,因此那兩位相識都「對號入座」了。一位滿不在乎,另一位聽說很生氣。鍾書誇張了董斜川的一個方面,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談吐和詩句,並沒有一言半語抄襲了現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明和他的影子並不對號。那個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誇張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車從巴黎郊外進城,他忽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上面開列了少女選擇丈夫的種種條件,如相貌、年齡、學問、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項,逼我一一批分數,並排列先後。我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對象,所以小小翼翼地應付過去。他接著氣呼呼地對我說:「她們說他(指鍾書)『年少翩翩』,你倒說說,他『翩翩』不『翩翩』。」我應該厚道些,老實告訴他,我初識鍾書的時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雙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鏡,一點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認為我該和他站在同一立場,就忍不住淘氣說:「我當然最覺得他『翩翩』。」他聽了怫然,半天不言語。後來我稱贊他西裝筆挺,他驚喜說:「真的嗎?我總覺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別人的挺。」我肯定他衣服確實筆挺,他才高興。其實,褚慎明也是個復合體,小說里的那杯牛奶是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們在巴黎時的同伴,他尚未結婚,曾對我們講:他愛「天仙的美」,不愛「妖精的美」。他的一個朋友卻欣賞「妖精的美」,對一個牽狗的妓女大有興趣,想「叫一個局」,把那妓女請來同喝點什麼談談話。有一晚,我們一群人同坐咖啡館,看見那個牽狗的妓女進另一家咖啡館去了。「天仙美」的愛慕者對「妖精美」的愛慕者自告奮勇說:「我給你去把她找來。」他去了好久不見回來,鍾書說:「別給蜘蛛精網在盤絲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鍾書跑進那家咖啡館,只見「天仙美」的愛慕者獨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燙的牛奶,四圍都是妓女,在竊竊笑他。鍾書「救」了他回來。從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說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該喝杯啤酒,不該喝牛奶。準是那杯牛奶作崇,使鍾書把褚慎明拉到飯館去喝奶;那大堆的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牛奶生發出來的。
方遯翁也是個復合體。讀者因為他是方鴻漸的父親,就確定他是鍾書的父親,其實方遯翁和他父親只有幾分相像。我和鍾書訂婚前後,鍾書的父親擅自拆看了我給鍾書的信,大為贊賞,直接給我寫了一封信,鄭重把鍾書託付給我。這來很像方遯翁的作風。我們淪陷在上海時,他來信說我「安貧樂道」,這也很像方遯翁的語氣。可是,如說方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親,那麼,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還有幾分是捏造,因為親友間常見到這類的封建家長。鍾書的父親和叔父都讀過《圍城》。他父親莞爾而笑;他叔父的表情我們沒看見。我們夫婦常私下捉摸,他們倆是否覺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處。
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成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麼,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得更透徹了。方鴻漸失戀後,說趙辛楣如果娶了蘇小姐也不過爾爾,又說結婚後會發現娶的總不是意中人。這些話都很對。可是他究竟沒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話也就可釋為聊以自慰的話。
至於點金銀行的行長,「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見的無錫商人,我不再一一注釋。
我愛讀方鴻漸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閭大學旅途上的一段。我沒和鍾書同到湖南去,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認識,沒一人和小說里的五人相似,連一絲影兒都沒有。王美玉的卧房我倒見過:床上大紅綢面的被子,疊在床里邊;桌上大圓鏡子,一個女人脫了鞋坐在床邊上,旁邊煎著大半臉盆的鴉片。那是我在上海尋找住房時看見的,向鍾書形容過。我在清華做學生的時期,春假結伴旅遊,夜宿荒村,睡在鋪乾草的泥地上,入夜夢魘,身下一個小娃娃直對我嚷:「壓住了我的紅棉襖」,一面用手推我,卻推不動。那番夢魘,我曾和鍾書講過。蛆叫「肉芽」,我也曾當作新鮮事告訴鍾書。鍾書到湖南去,一路上都有詩寄我。他和旅伴遊雪竇山,有紀游詩五古四首,我很喜歡第二第三首,我不妨抄下,作為真人實事和小說的對照。
天風吹海水,屹立作山勢;浪頭飛碎白,積雪疑幾世。我常觀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沒骨,皺具波濤意。乃知水與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傑人,異量美能備。固哉魯中叟,祗解別位智。
山容太古靜,而中藏瀑布,不舍晝夜流,得雨勢更怒。辛酸亦有淚,貯胸敢傾吐;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無言,遠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蹤,藏焉未為固。衷曲莫浪陳,悠悠彼行路。
小說里只提到游雪竇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鴻漸、李梅亭等正忙著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見可捏造的事豐富得很,實事盡可拋開,而且實事也擠不進這個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婦也有些影子。鍾書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長者,旅途上碰到一個自稱落難的寡婦;那位朋友資助了她,後來知道是上當。我有個同學綽號「風流寡婦」,我曾向鍾書形容她臨睡洗去脂粉,臉上眉眼口鼻都沒有了。大約這兩件不相乾的事湊出來一個蘇州寡婦,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語奇文。
證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發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發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范小姐、劉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紹。孫柔嘉雖然跟著方鴻漸同到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卻從未見過。相識的女人中間(包括我自己),沒一個和她相貌相似,但和她稍多接觸,就發現她原來是我們這個圈子裡最尋常可見的。她受過高等教育,沒什麼特長,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醜;沒什麼興趣,卻有自己的主張。方鴻漸「興趣很廣,毫無心得」;她是毫無興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極小,只局限在「圍城」內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從城外擠入城裡,又從城裡擠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最大的失敗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她和方鴻漸是芸芸知識分子間很典型的大婦。孫柔嘉聰明可喜的一點是能畫出汪太太的「扼要」:十點紅指甲,一張紅嘴唇。一個年輕女子對自己又羨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會有這種尖刻。但這點聰明還是鍾書賦與她的。鍾書慣會抓住這類「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個人聲音里的「扼要」,由聲音辨別說話的人,盡管是從未識面的人。
也許我正像堂吉訶德那樣,揮劍搗毀了木偶戲台,把《圍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落,滿地都是硬紙做成的斷肢殘骸。可是,我逐段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使我放下稿子大笑的,並不是發現了真人實事,卻是看到真人實事的一鱗半爪,經過拼湊點化,創出了從未相識的人,捏造了從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驚喜之餘,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穿你的西洋鏡」。鍾書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認我笑得不錯,也帶著幾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訶德一樣,做了非常掃興的事。不過,我相信,這來可以說明《圍城》和真人實事的關系。
二 寫《圍城》的錢鍾書
要認識作者,還是得認識他本人,最好從小時候起。
鍾書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撫養,因為伯父沒有兒子。據錢家的「墳上風文」,不旺長房旺小房;長房往往沒有子息,便有,也沒出息,伯父就是「沒出息」的長子。他比鍾書的父親大十四歲,二伯父早亡,他父親行二,叔父行四,兩人是同胞雙生,鍾書是長孫,出嗣給長房。伯父為鍾書連夜冒雨到鄉間物色得一個壯健的農婦;她是寡婦,遺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現成的好奶媽(鍾書稱為「姆媽」)。姆媽一輩於幫在錢家,中年以後,每年要獃獃的發一陣子呆,家裡人背後稱為「痴姆媽」。她在鍾書結婚前特地買了一隻翡翠鑲金戒指,准備送我做見面禮。有人哄她那是假貨,把戒指騙去,姆媽氣得大發瘋,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終沒見到她。
鍾書自小在大家庭長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輸親兄弟。親兄弟、堂兄弟共十人,鍾書居長。眾兄弟間,他比較稚鈍,孜孜讀書的時候,對什麼都沒個計較,放下書本,又全沒正經,好像有大量多餘的興致沒處寄放,專愛胡說亂道。錢家人愛說他吃了痴姆媽的奶,有「痴氣」。我們無錫人所謂「痴」,包括很多意義:瘋、傻、憨、稚氣、呆氣、淘氣等等。他父母有時說他「痴顛不拉」、「痴舞作法」、「嘸著嘸落」(「著三不著兩」的意思——我不知正確的文字,只按鄉音寫)。他確也不像他母親那樣沉默寡言、嚴肅謹慎,也不像他父親那樣一本正經。他母親常抱怨他父親「憨」。也許鍾書的「痴氣」和他父親的憨厚正是一脈相承的。我曾看過他們家的舊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壯壯,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憐相。想來那時候的「痴氣」只是稚氣、呆氣,還不會淘氣呢。
鍾書周歲「抓周」,抓了一本書,因此取名「鍾書」。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來一部《常州先哲叢書》,伯父已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歲有了「鍾書」這個學名,「仰先」就成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兒」、「先哥」好像「亡兒」、「亡兄」,「先」字又改為「宣」,他父親仍叫他「阿先」。(他父親把鍾書寫的家信一張張帖在本子上,有厚厚許多本,親手帖上題簽「先兒家書(一)(二)(三)……」;我還看到過那些本子和上面貼的信。)伯父去世後,他父親因鍾書愛胡說亂道,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說話的意思。鍾書對我說:「其實我喜歡『哲良』,又哲又良——我閉上眼睛,還能看到伯伯給我寫在練習簿上的『哲良』。」這也許因為他思念伯父的緣故。我覺得他確是又哲又良,不過他「痴氣」盎然的胡說亂道,常使他不哲不良——假如淘氣也可算不良。「默存」這個號顯然沒有起克製作用。
伯父「沒出息」,不得父母歡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陰富戶,做顏料商發財的,有七八隻運貨的大船。鍾書的祖母娘家是石塘灣孫家,官僚地主,一方之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響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進門就挨他父親一頓打,說是「殺殺他的勢氣」;因為鍾書的祖父雖然有兩個中舉的哥哥,他自己也不過是個秀才。鍾書不到一歲,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終不喜歡大兒子,鍾書也是不得寵的孫子。
鍾書四歲(我紀年都用虛歲,因為鍾書只記得虛歲,而鍾書是陽歷十一月下旬生的,所以周歲當減一歲或二歲)由伯父教他識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鍾書成天跟著他。伯父上茶館,聽說書,鍾書都跟去。他父親不便干涉,又怕慣壞了孩子,只好建議及早把孩子送入小學。鍾書六歲入秦氏小學。現在他看到人家大講「比較文學」,就記起小學里造句:「狗比貓大,牛比羊大」;有個同學比來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挨了老師一頓罵。他上學不到半年,生了一場病,伯父捨不得他上學,藉此讓他停學在家。他七歲,和比他小半歲的常弟鍾韓同在親戚家的私塾附學,他念《毛詩》,鍾韓念《爾雅》。但附學不便,一年後他和鍾韓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對鍾書的父親和叔父說:「你們兩兄弟都是我啟蒙的,我還教不了他們?」父親和叔父當然不敢反對。
其實鍾書的父親是由一位族兄啟蒙的。祖父認為鍾書的父親笨,叔父聰明,而伯父的文筆不頂好。叔父反正聰明,由伯父教也無妨;父親笨,得請一位文理較好的族兄來教。那位族兄嚴厲得很,鍾書的父親挨了不知多少頓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祖父,讓兩個弟弟都由他教。鍾書的父親挨了族兄的痛打一點不抱怨,卻別有領會。他告訴鍾書:「不知怎麼的,有一天忽然給打得豁然開通了。」
鍾書和鍾韓跟伯父讀書,只在下午上課。他父親和叔父都有職業,家務由伯父經管。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館喝茶,料理雜務,或和熟人聊天。鍾書總跟著去。伯父化一個銅板給他買一個大酥餅吃(據鍾書比給我看,那個酥餅有飯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麼大,還是小兒心目中的餅大);又化兩個銅板,向小書鋪子或書攤租一本小說給他看。家裡的小說只有《西遊記》、《水滸》、《三國演義》等正經小說。鍾書在家裡已開始囫圇吞棗地閱讀這類小說,把「同呆 子」讀如「豈子」,也不知《西遊記》里的「獃子」就是豬八戒。書攤上租來的《說唐》、《濟公傳》、《七俠五義》之類是不登大雅的,家裡不藏。鍾書吃了酥餅就孜孜看書,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後便手舞足蹈向兩個弟弟演說他剛看的小說:李元霸或裴元慶或楊林(我記不清)一錘子把對手的槍打得彎彎曲曲等等。他納悶兒的是,一條好漢只能在一本書里稱雄。關公若進了《說唐》,他的青龍堰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敵得李元霸的那一對八百斤重的錘頭子;李元霸若進了《西遊記》,怎敵得過孫行者的一萬三千斤的金箍(我們在牛津時,他和我講哪條好漢使哪種兵器,重多少斤,歷歷如數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兩記得爛熟,卻連阿拉伯數字的1、2、3都不認識。鍾韓下學回家有自己的父親教,伯父和鍾書卻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兒」。伯父用繩子從高處掛下一團棉花,教鍾書上、下、左、右打那四棉花,說是打「棉花拳」,可以練軟功。伯父愛喝兩口酒。他手裡沒多少錢,只能買些便宜的熟食如醬豬舌之類下酒,哄鍾書那是「龍肝鳳髓」,鍾書覺得其味無窮。至今他喜歡用這類名稱,譬如洋火腿在我家總稱為「老虎肉」。他父親不敢得罪哥哥,只好伺機把鍾書抓去教他數學;教不會,發狠要打又怕哥哥聽見,只好擰肉,不許鍾書哭。鍾書身上一塊青、一塊紫,晚上脫掉衣服,伯父發現了不免心疼氣惱。鍾書和我講起舊事,對父親的著急不勝同情,對伯父的氣惱也不勝同情,對自己的忍痛不敢哭當然也同情,但回憶中只覺得滑稽又可憐。我笑說:痛打也許能打得「豁然開通」,擰,大約是把竅門擰塞了。鍾書考大學,數學只考得十五分。
鍾書小時候最樂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陰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他們往往一住一兩個月。伯母家有個大庄園,鍾書成天跟著莊客四處田野里閑逛。他常和我講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後,河邊樹上掛下一條大綠蛇,據說是天雷打死的。伯母娘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煙,後來伯父也抽上了。鍾書往往半夜醒來,跟著伯父伯母吃半夜餐。當時快樂得很,回無錫的時候,吃足玩夠,還穿著外婆家給做的新衣。可是一回家他就擔憂,知道父親要盤問功課,少不了挨打。父親不敢當著哥哥管教鍾書,可是抓到機會,就著實管教,因為鍾書不但荒了功課,還養成不少壞習氣,如晚起晚睡、貪吃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無錫。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親友介紹了一處,我父母去看房子,帶了我同去。鍾書家當時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第一次上他們錢家的門,只是那時兩家並不相識。我記得母親說,住在那房子里的一位女眷告訴她,搬進以後,沒離開過葯罐兒。那所房子我家沒看中;錢家雖然嫌房子陰暗,也沒有搬出。他們五年後才搬入七尺場他們家自建的新屋。我記不起那次看見了什麼樣的房子、或遇見了什麼人,只記得門口下車的地方很空曠,有兩棵大樹;很高的白粉牆,粉牆高處有一個個砌著鏤空花的方窗洞。鍾書說我記憶不錯,還補充說,門前有個大照牆,照牆後有一條河從門前流過。他說,和我母親說話的大約是嬸母,因為叔父嬸母住在最外一進房子里,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間一進,他父母親伺奉祖父住最後一進。
我女兒取笑說:「爸爸那時候不知在哪兒淘氣呢。假如那時候爸爸看見媽媽那樣的女孩子,准摳些鼻牛來彈她。」鍾書因此記起舊事說,有個女裁縫常帶著個女兒到他家去做活;女兒名寶寶,長得不錯,比他大兩三歲。他和鍾韓一次抓住寶寶,把她按在大廳隔扇上,鍾韓拿一把削鉛筆的小腳刀作勢刺她。寶寶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兄弟倆覺得這番勝利當立碑紀念,就在隔肩上刻了「刺寶寶處」四個字。鍾韓手巧,能刻字,但那四個字未經簡化,刻來煞是費事。這大概是頑童剛開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現。後來房子退租的時候,房主提出賠償損失,其中一項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個不成形的字,另一項是鍾書一人乾的壞事,他在後園「挖人參」,把一棵玉蘭樹的根刨傷,那棵樹半枯了。
鍾書十一歲,和鍾韓同考取東林小學一年級,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學。就在那年秋天,伯父去世。鍾書還未放學,經家人召回,一路哭著趕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已不省人事。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遭受的傷心事。
伯父去世後,伯母除掉長房應有的月錢以外,其它費用就全由鍾書父親負擔了。伯母娘家敗得很快,兄弟先後去世,家裡的大貨船逐漸賣光。鍾書的學費、書費當然有他父親負擔,可是學期中間往往添買新課本,鍾書沒錢買,就沒有書;再加他小時候貪看書攤上伯父為他租的小字書,看壞了眼睛,坐在教室後排,看不見老師黑板上寫的字,所以課常上老師講什麼,他茫無所知。練習簿買不起,他就用伯父生前親手用毛邊紙、紙捻子為他釘成的本子,老師看了直皺眉。練習英文書法用鋼筆。他在開學的時候有一支筆桿、一個鋼筆尖,可是不久筆尖撅斷了頭。同學都有許多筆尖,他只有一個,斷了頭?/div>
❸ 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
記錢鍾書與《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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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錢鍾書寫《圍城》
錢鍾書在《圍城》的序里說,這本書是他「錙銖積累」寫成的。我是「錙銖積累」
讀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我笑,他也笑;我
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對大笑,因為笑的不僅是書上的事,還有書
外的事。我不用說明笑什麼,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後他就告訴我下一段打算寫什麼,
我就急切地等著看他怎麼寫。他平均每天寫五百字左右。他給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動。
後來他對這部小說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滿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過這是後話了。
鍾書選注宋詩,我曾自告奮勇,願充白居易的「老嫗」——也就是最低標准;如果
我讀不懂,他得補充注釋。可是在《圍城》的讀者里,我卻成了最高標准。好比學士通
人熟悉古詩文里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
格為《圍城》做注釋的,該是我了。
看小說何需注釋呢?可是很多讀者每對一本小說發生興趣,就對作者也發生興趣,
並把小說里的人物和情節當作真人實事。有的乾脆把小說的主角視為作者本人。高明的
讀者承認作者不能和書中人物等同,不過他們說,作者創造的人物和故事,離不開他個
人的經驗和思想感情。這話當然很對。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創作的一個重要成
分是想像,經驗好比黑暗裡點上的火,想像是這個火所發的光;沒有火就沒有光,但光
照所及,遠遠超過火點兒的大小①。創造的故事往往從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經驗。要
從創造的故事裡返求作者的經驗是顛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經過創造,就好比發過酵而
釀成了酒;從酒里辯認釀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機緣知道作者的經歷,也知道釀成
的酒是什麼原料,很願意讓讀者看看真人實事和虛構的人物情節有多少聯系,而且是怎
樣的聯系。因為許多所謂寫實的小說,其實是改頭換面地敘寫自己的經歷,提升或滿足
自己的感情。這種自傳體的小說或小說體的自傳,實在是浪漫的紀實,不是寫實的虛構。
而《圍城》只是一部虛構的小說,盡管讀來好像真有其事,實有其人。
①參看《事實—故事—真實》(《文學評論》一九八○年第三期十七頁)。
《圍城》里寫方鴻漸本鄉出名的行業是打鐵、磨豆腐,名產是泥娃娃。有人讀到這
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聲說:「這不是無錫嗎?錢鍾書不是無錫人嗎?他不也留過洋嗎?
不也在上海住過嗎?不也在內地教過書嗎?」有一位專愛考據的先生,竟推斷出錢鍾書
的學位也靠不住,方鴻漸就是錢鍾書的結論更可以成立了。
錢鍾書是無錫人,一九三三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在上海光華大學教了兩年英語,一
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國牛津留學,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學位,然後
到法國,入巴黎大學進修。他本想讀學位,後來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華大學聘
他為教授,據那時候清華的文學院長馮友蘭先生來函說,這是破例的事,因為按清華舊
例,初回國教書只當講師,由講師升副教授,然後升為教授。鍾書九、十月間回國,在
香港上岸,轉昆明到清華任教。那時清華已並入西南聯大。他父親原是國立浙江大學教
授,應老友廖茂如先生懇請,到湖南藍田幫他創建國立師范學院;他母親弟妹等隨叔父
一家逃難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鍾書自昆明回上海探親後,他父親來信來電,說自己
老病,要鍾書也去湖南照料。師范學院院長廖先生來上海,反復勸說他去當英文系主任,
以便伺候父親,公私兼顧。這樣,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
一位同事結伴回上海探親,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廣西到海防搭
海輪到上海,准備小住幾月再回內地。西南聯大外語系主任陳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來相
訪,約他再回聯大。值珍珠港事變,他就淪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寫過一首七律《古
意》,內有一聯說:「槎通碧漢無多路,夢入紅樓第幾層」,另一首《古意》又說:
「心如紅杏專春鬧,眼似黃梅詐雨晴」,都是寄託當時羈居淪陷區的悵望情緒。《圍城》
是淪陷在上海的時期寫的。
鍾書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華初識,一九三三年訂婚,一九三五年結婚,同船到英
國(我是自費留學),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國,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國。我母親一年前
去世,我蘇州的家已被日寇搶劫一空,父親避難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視老父,
鍾書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當時我中學母校的校長留我在「孤島」
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後上海淪陷,「分校」停辦,我暫當家庭教師,又在小學代
課,業余創作話劇。鍾書陷落上海沒有工作,我父親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授課的
鍾點讓給他,我們就在上海艱苦度日。
有一次,我們同看我編寫的話劇上演,回家後他說:「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我
非常高興,催他快寫。那時他正偷空寫短篇小說,怕沒有時間寫長篇。我說不要緊,他
可以減少授課的時間,我們的生活很省儉,還可以更省儉。恰好我們的女傭因家鄉生活
好轉要回去。我不勉強她,也不另覓女傭,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燒飯洗
衣等等我是外行,經常給煤煙染成花臉,或熏得滿眼是淚,或給滾油燙出泡來,或切破
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鍾書寫《圍城》(他已把題目和主要內容和我講過),做灶下婢
也心甘情願。
《圍城》是一九四四年動筆,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說:「兩年裡
憂世傷生」,有一種惶急的情緒,又忙著寫《談藝錄》;他三十五歲生日詩里有一聯:
「書癖鑽窗蜂未出,詩情繞樹鵲難安」,正是寫這種兼顧不來的心境。那時候我們住在
錢家上海避難的大家庭里,包括鍾書父親一家和叔父一家。兩家同住分炊,鍾書的父親
一直在外地,鍾書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兒女等已先後離開上海,只剩他母親沒走,還有
一個弟弟單身留在上海;所謂大家庭也只像個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敘鍾書的經歷、家庭背景和他撰寫《圍城》時的處境,為作者寫個簡介。
下面就要為《圍城》做些註解。
鍾書從他熟悉的時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但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
節全屬虛構。盡管某幾個角色稍有真人的影於,事情都子虛烏有;某些情節略具真實,
人物卻全是捏造的。
方鴻漸取材於兩個親戚:一個志大才疏,常滿腹牢騷;一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
兩人都讀過《圍城》,但是誰也沒自認為方鴻漸,因為他們從未有方鴻漸的經歷。鍾書
把方鴻漸作為故事的中心,常從他的眼裡看事,從他的心裡感受。不經意的讀者會對他
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關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為一。許多讀者以為他就是作者本
人。法國十九世紀小說《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婁拜曾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那麼,錢鍾書照樣可說:「方鴻漸,就是我。」不過還有許多男女角色都可說是錢鍾書,
不光是方鴻漸一個。方鴻漸和錢鍾書不過都是無錫人罷了,他們的經歷遠不相同。
我們乘法國郵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國,甲板上的情景和《圍城》里寫的很像,
包括法國警官和猶太女人調情,以及中國留學生打麻將等等。鮑小姐卻純是虛構。我們
出國時同船有一個富有曲線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國人對她大有興趣,把她看作東方美
人。我們在牛津認識一個由未婚夫資助留學的女學生,聽說很風流。牛津有個研究英國
語文的埃及女學生,皮膚黑黑的,我們兩人都覺得她很美。鮑小姐是綜合了東方美人、
風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摶捏出來的。鍾書曾聽到中國留學生在郵船上偷情的故事,小
說里的方鴻漸就受了鮑小姐的引誘。鮑魚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鮑。
蘇小姐也是個復合體。她的相貌是經過美化的一個同學。她的心眼和感情屬於另一
個;這人可一點不美。走單幫販私貨的又另是一人。蘇小姐做的那首詩是鍾書央我翻譯
的,他囑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蘇小姐的丈夫是另一個同學,小說里亂點了鴛鴦譜。
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
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裡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
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趙辛媚是由我們喜歡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變大的,鍾書為他加上了二十多歲年紀。
這孩子至今沒有長成趙辛媚,當然也不可能有趙辛媚的經歷。如果作者說:「方鴻漸,
就是我,」他准也會說:「趙辛媚,就是我。」
有兩個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來,未加融化,因此那兩位相識
都「對號入座」了。一位滿不在乎,另一位聽說很生氣。鍾書誇張了董斜川的一個方面,
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談吐和詩句,並沒有一言半語抄襲了現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
明和他的影子並不對號。那個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誇張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車
從巴黎郊外進城,他忽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上面開列了少女選擇丈夫的種種條件,如
相貌、年齡、學問、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項,逼我一一批分數,並排列先後。我知
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對象,所以小小翼翼地應付過去。他接著氣呼呼地對我說:
「她們說他(指鍾書)『年少翩翩』,你倒說說,他『翩翩』不『翩翩』。」我應該厚
道些,老實告訴他,我初識鍾書的時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雙毛布底鞋,戴一副老
式大眼鏡,一點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認為我該和他站在同一立場,就忍不住淘氣
說:「我當然最覺得他『翩翩』。」他聽了怫然,半天不言語。後來我稱贊他西裝筆挺,
他驚喜說:「真的嗎?我總覺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別人的挺。」
我肯定他衣服確實筆挺,他才高興。其實,褚慎明也是個復合體,小說里的那杯牛奶是
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們在巴黎時的同伴,他尚未結婚,曾對我們講:他愛「天仙的
美」,不愛「妖精的美」。他的一個朋友卻欣賞「妖精的美」,對一個牽狗的妓女大有
興趣,想「叫一個局」,把那妓女請來同喝點什麼談談話。有一晚,我們一群人同坐咖
啡館,看見那個牽狗的妓女進另一家咖啡館去了。「天仙美」的愛慕者對「妖精美」的
愛慕者自告奮勇說:「我給你去把她找來。」他去了好久不見回來,鍾書說:「別給蜘
蛛精網在盤絲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鍾書跑進那家咖啡館,只見「天仙美」的愛慕者
獨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燙的牛奶,四圍都是妓女,在竊竊笑他。鍾書「救」了他回來。
從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說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該喝杯啤酒,不該喝牛奶。準是那
杯牛奶作崇,使鍾書把褚慎明拉到飯館去喝奶;那大堆的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
牛奶生發出來的。
方遯翁也是個復合體。讀者因為他是方鴻漸的父親,就確定他是鍾書的父親,其實
方遯翁和他父親只有幾分相像。我和鍾書訂婚前後,鍾書的父親擅自拆看了我給鍾書的
信,大為贊賞,直接給我寫了一封信,鄭重把鍾書託付給我。這來很像方遯翁的作風。
我們淪陷在上海時,他來信說我「安貧樂道」,這也很像方遯翁的語氣。可是,如說方
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親,那麼,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還有幾分是捏造,因為親友間
常見到這類的封建家長。鍾書的父親和叔父都讀過《圍城》。他父親莞爾而笑;他叔父
的表情我們沒看見。我們夫婦常私下捉摸,他們倆是否覺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處。
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成
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麼,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得更透徹了。方鴻漸
失戀後,說趙辛楣如果娶了蘇小姐也不過爾爾,又說結婚後會發現娶的總不是意中人。
這些話都很對。可是他究竟沒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話也就可釋為聊以自慰的話。
至於點金銀行的行長,「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見的無錫商人,我
不再一一注釋。
我愛讀方鴻漸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閭大學旅途上的一段。我沒和鍾書同到湖南去,
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認識,沒一人和小說里的五人相似,連一絲影兒都沒有。王美玉
的卧房我倒見過:床上大紅綢面的被子,疊在床里邊;桌上大圓鏡子,一個女人脫了鞋
坐在床邊上,旁邊煎著大半臉盆的鴉片。那是我在上海尋找住房時看見的,向鍾書形容
過。我在清華做學生的時期,春假結伴旅遊,夜宿荒村,睡在鋪乾草的泥地上,入夜夢
魘,身下一個小娃娃直對我嚷:「壓住了我的紅棉襖」,一面用手推我,卻推不動。那
番夢魘,我曾和鍾書講過。蛆叫「肉芽」,我也曾當作新鮮事告訴鍾書。鍾書到湖南去,
一路上都有詩寄我。他和旅伴遊雪竇山,有紀游詩五古四首,我很喜歡第二第三首,我
不妨抄下,作為真人實事和小說的對照。
天風吹海水,屹立作山勢;浪頭飛碎白,積雪疑幾世。我常觀乎山,起伏有水
致;蜿蜒若沒骨,皺具波濤意。乃知水與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傑人,異量美能備。
固哉魯中叟,祗解別位智。
山容太古靜,而中藏瀑布,不舍晝夜流,得雨勢更怒。辛酸亦有淚,貯胸敢傾吐;
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無言,遠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蹤,藏焉未為固。衷曲
莫浪陳,悠悠彼行路。
小說里只提到游雪竇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鴻漸、李
梅亭等正忙著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見可捏造的事豐富得很,實事盡可拋開,而且實事
也擠不進這個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婦也有些影子。鍾書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長者,旅途上碰到一個自稱落
難的寡婦;那位朋友資助了她,後來知道是上當。我有個同學綽號「風流寡婦」,我曾
向鍾書形容她臨睡洗去脂粉,臉上眉眼口鼻都沒有了。大約這兩件不相乾的事湊出來一
個蘇州寡婦,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語奇文。
證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發枯黃,臉色蒼
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發
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
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范小姐、劉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紹。孫柔嘉雖然跟著方鴻漸同到
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卻從未見過。相識的女人中間(包括我自己),沒一個和她相貌相
似,但和她稍多接觸,就發現她原來是我們這個圈子裡最尋常可見的。她受過高等教育,
沒什麼特長,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醜;沒什麼興趣,卻有自己的主張。方鴻漸
「興趣很廣,毫無心得」;她是毫無興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極小,只局限在「圍城」
內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從城外擠入城裡,又從城裡擠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
嫁了一個方鴻漸,最大的失敗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她和方鴻漸是芸芸知識分子間很典
型的大婦。孫柔嘉聰明可喜的一點是能畫出汪太太的「扼要」:十點紅指甲,一張紅嘴
唇。一個年輕女子對自己又羨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會有這種尖刻。但這點聰明還是鍾
書賦與她的。鍾書慣會抓住這類「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個人聲音里的「扼要」,由
聲音辨別說話的人,盡管是從未識面的人。
也許我正像堂吉訶德那樣,揮劍搗毀了木偶戲台,把《圍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
落,滿地都是硬紙做成的斷肢殘骸。可是,我逐段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使我放下稿子
大笑的,並不是發現了真人實事,卻是看到真人實事的一鱗半爪,經過拼湊點化,創出
了從未相識的人,捏造了從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驚喜之餘,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
穿你的西洋鏡」。鍾書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認我笑得不錯,也帶著幾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訶德一樣,做了非常掃興的事。不過,我相信,這來可以說明《圍城》
和真人實事的關系。
二 寫《圍城》的錢鍾書
要認識作者,還是得認識他本人,最好從小時候起。
鍾書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撫養,因為伯父沒有兒子。據錢家的「墳上風文」,不
旺長房旺小房;長房往往沒有子息,便有,也沒出息,伯父就是「沒出息」的長子。他
比鍾書的父親大十四歲,二伯父早亡,他父親行二,叔父行四,兩人是同胞雙生,鍾書
是長孫,出嗣給長房。伯父為鍾書連夜冒雨到鄉間物色得一個壯健的農婦;她是寡婦,
遺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現成的好奶媽(鍾書稱為「姆媽」)。姆媽一輩於幫在錢家,中
年以後,每年要獃獃的發一陣子呆,家裡人背後稱為「痴姆媽」。她在鍾書結婚前特地
買了一隻翡翠鑲金戒指,准備送我做見面禮。有人哄她那是假貨,把戒指騙去,姆媽氣
得大發瘋,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終沒見到她。
鍾書自小在大家庭長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輸親兄弟。親兄弟、堂兄弟共十人,鍾
書居長。眾兄弟間,他比較稚鈍,孜孜讀書的時候,對什麼都沒個計較,放下書本,又
全沒正經,好像有大量多餘的興致沒處寄放,專愛胡說亂道。錢家人愛說他吃了痴姆媽
的奶,有「痴氣」。我們無錫人所謂「痴」,包括很多意義:瘋、傻、憨、稚氣、呆氣、
淘氣等等。他父母有時說他「痴顛不拉」、「痴舞作法」、「嘸著嘸落」(「著三不著
兩」的意思——我不知正確的文字,只按鄉音寫)。他確也不像他母親那樣沉默寡言、
嚴肅謹慎,也不像他父親那樣一本正經。他母親常抱怨他父親「憨」。也許鍾書的「痴
氣」和他父親的憨厚正是一脈相承的。我曾看過他們家的舊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壯壯,
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憐相。想來那時候的「痴氣」只是稚氣、呆氣,還不
會淘氣呢。
鍾書周歲「抓周」,抓了一本書,因此取名「鍾書」。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來一
部《常州先哲叢書》,伯父已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歲有了「鍾書」
這個學名,「仰先」就成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兒」、「先哥」好像「亡兒」、
「亡兄」,「先」字又改為「宣」,他父親仍叫他「阿先」。(他父親把鍾書寫的家信
一張張帖在本子上,有厚厚許多本,親手帖上題簽「先兒家書(一)(二)
(三)……」;我還看到過那些本子和上面貼的信。)伯父去世後,他父親因鍾書愛胡
說亂道,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說話的意思。鍾書對我說:「其實我喜歡『哲良』,
又哲又良——我閉上眼睛,還能看到伯伯給我寫在練習簿上的『哲良』。」這也許因為
他思念伯父的緣故。我覺得他確是又哲又良,不過他「痴氣」盎然的胡說亂道,常使他
不哲不良——假如淘氣也可算不良。「默存」這個號顯然沒有起克製作用。
伯父「沒出息」,不得父母歡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陰富戶,做顏
料商發財的,有七八隻運貨的大船。鍾書的祖母娘家是石塘灣孫家,官僚地主,一方之
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響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進門就挨他父親一頓
打,說是「殺殺他的勢氣」;因為鍾書的祖父雖然有兩個中舉的哥哥,他自己也不過是
個秀才。鍾書不到一歲,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終不喜歡大兒子,鍾書也是不得寵的孫
子。
鍾書四歲(我紀年都用虛歲,因為鍾書只記得虛歲,而鍾書是陽歷十一月下旬生的,
所以周歲當減一歲或二歲)由伯父教他識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鍾書成天跟著他。伯父
上茶館,聽說書,鍾書都跟去。他父親不便干涉,又怕慣壞了孩子,只好建議及早把孩
子送入小學。鍾書六歲入秦氏小學。現在他看到人家大講「比較文學」,就記起小學里
造句:「狗比貓大,牛比羊大」;有個同學比來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
挨了老師一頓罵。他上學不到半年,生了一場病,伯父捨不得他上學,藉此讓他停學在
家。他七歲,和比他小半歲的常弟鍾韓同在親戚家的私塾附學,他念《毛詩》,鍾韓念
《爾雅》。但附學不便,一年後他和鍾韓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對鍾書的父親和叔父說:
「你們兩兄弟都是我啟蒙的,我還教不了他們?」父親和叔父當然不敢反對。
其實鍾書的父親是由一位族兄啟蒙的。祖父認為鍾書的父親笨,叔父聰明,而伯父
的文筆不頂好。叔父反正聰明,由伯父教也無妨;父親笨,得請一位文理較好的族兄來
教。那位族兄嚴厲得很,鍾書的父親挨了不知多少頓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
祖父,讓兩個弟弟都由他教。鍾書的父親挨了族兄的痛打一點不抱怨,卻別有領會。他
告訴鍾書:「不知怎麼的,有一天忽然給打得豁然開通了。」
鍾書和鍾韓跟伯父讀書,只在下午上課。他父親和叔父都有職業,家務由伯父經管。
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館喝茶,料理雜務,或和熟人聊天。鍾書總跟著去。伯父化一個銅
板給他買一個大酥餅吃(據鍾書比給我看,那個酥餅有飯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麼大,
還是小兒心目中的餅大);又化兩個銅板,向小書鋪子或書攤租一本小說給他看。家裡
的小說只有《西遊記》、《水滸》、《三國演義》等正經小說。鍾書在家裡已開始囫圇
吞棗地閱讀這類小說,把「同呆 子」讀如「豈子」,也不知《西遊記》里的「獃子」
就是豬八戒。書攤上租來的《說唐》、《濟公傳》、《七俠五義》之類是不登大雅的,
家裡不藏。鍾書吃了酥餅就孜孜看書,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後便手舞足蹈向兩個弟
弟演說他剛看的小說:李元霸或裴元慶或楊林(我記不清)一錘子把對手的槍打得彎彎
曲曲等等。他納悶兒的是,一條好漢只能在一本書里稱雄。關公若進了《說唐》,他的
青龍堰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敵得李元霸的那一對八百斤重的錘頭子;李元霸若進了
《西遊記》,怎敵得過孫行者的一萬三千斤的金箍(我們在牛津時,他和我講哪條好漢
使哪種兵器,重多少斤,歷歷如數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兩記得爛熟,卻
連阿拉伯數字的1、2、3都不認識。鍾韓下學回家有自己的父親教,伯父和鍾書卻是
「老鼠哥哥同年伴兒」。伯父用繩子從高處掛下一團棉花,教鍾書上、下、左、右打那
四棉花,說是打「棉花拳」,可以練軟功。伯父愛喝兩口酒。他手裡沒多少錢,只能買
些便宜的熟食如醬豬舌之類下酒,哄鍾書那是「龍肝鳳髓」,鍾書覺得其味無窮。至今
他喜歡用這類名稱,譬如洋火腿在我家總稱為「老虎肉」。他父親不敢得罪哥哥,只好
伺機把鍾書抓去教他數學;教不會,發狠要打又怕哥哥聽見,只好擰肉,不許鍾書哭。
鍾書身上一塊青、一塊紫,晚上脫掉衣服,伯父發現了不免心疼氣惱。鍾書和我講起舊
事,對父親的著急不勝同情,對伯父的氣惱也不勝同情,對自己的忍痛不敢哭當然也同
情,但回憶中只覺得滑稽又可憐。我笑說:痛打也許能打得「豁然開通」,擰,大約是
把竅門擰塞了。鍾書考大學,數學只考得十五分。
鍾書小時候最樂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陰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他們
往往一住一兩個月。伯母家有個大庄園,鍾書成天跟著莊客四處田野里閑逛。他常和我
講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後,河邊樹上掛下一條大綠蛇,據說是天雷打死的。伯母娘
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煙,後來伯父也抽上了。鍾書往往半夜醒來,跟著伯父伯母吃半夜餐。
當時快樂得很,回無錫的時候,吃足玩夠,還穿著外婆家給做的新衣。可是一回家他就
擔憂,知道父親要盤問功課,少不了挨打。父親不敢當著哥哥管教鍾書,可是抓到機會,
就著實管教,因為鍾書不但荒了功課,還養成不少壞習氣,如晚起晚睡、貪吃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無錫。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親友介紹
了一處,我父母去看房子,帶了我同去。鍾書家當時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第一次上
他們錢家的門,只是那時兩家並不相識。我記得母親說,住在那房子里的一位女眷告訴
她,搬進以後,沒離開過葯罐兒。那所房子我家沒看中;錢家雖然嫌房子陰暗,也沒有
搬出。他們五年後才搬入七尺場他們家自建的新屋。我記不起那次看見了什麼樣的房子、
或遇見了什麼人,只記得門口下車的地方很空曠,有兩棵大樹;很高的白粉牆,粉牆高
處有一個個砌著鏤空花的方窗洞。鍾書說我記憶不錯,還補充說,門前有個大照牆,照
牆後有一條河從門前流過。他說,和我母親說話的大約是嬸母,因為叔父嬸母住在最外
一進房子里,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間一進,他父母親伺奉祖父住最後一進。
我女兒取笑說:「爸爸那時候不知在哪兒淘氣呢。假如那時候爸爸看見媽媽那樣的
女孩子,准摳些鼻牛來彈她。」鍾書因此記起舊事說,有個女裁縫常帶著個女兒到他家
去做活;女兒名寶寶,長得不錯,比他大兩三歲。他和鍾韓一次抓住寶寶,把她按在大
廳隔扇上,鍾韓拿一把削鉛筆的小腳刀作勢刺她。寶寶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兄
弟倆覺得這番勝利當立碑紀念,就在隔肩上刻了「刺寶寶處」四個字。鍾韓手巧,能刻
字,但那四個字未經簡化,刻來煞是費事。這大概是頑童剛開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
現。後來房子退租的時候,房主提出賠償損失,其中一項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個不成形
的字,另一項是鍾書一人乾的壞事,他在後園「挖人參」,把一棵玉蘭樹的根刨傷,那
棵樹半枯了。
鍾書十一歲,和鍾韓同考取東林小學一年級,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學。就在那年秋
天,伯父去世。鍾書還未放學,經家人召回,一路哭著趕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
已不省人事。這是他
❹ 誰能告訴我《圍城》的內容介紹。。稍微有點評論的吖。。
《圍城》是中現代文學史上一部風格獨特的諷刺小說。作者錢鍾書1910—,江蘇無錫人,1933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外文系,後留學英、法,是位學貫中西而富才情的學者。《圍城》動筆於1944年,完稿於1946年,其時,作者正蟄居上海,耳聞身受日本侵略者的蠻橫,「兩年裡憂世傷生」《圍城·序》,同時又堅韌地「錙銖積累地」把自己對人生、對學術的感悟與思考付諸筆端,先後完成了小說《圍城》和學術著作《談藝錄》。
作者在《圍城》初版的序言里曾自述創作意圖說:「我想寫現代的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參照小說內容,可以看到,作者著意表現的是現代中國上層知識分子的眾生相。通過主人公方鴻漸與幾位知識女性的情感、婚戀糾葛,通過方鴻漸由上海到內地的一路遭遇,《圍城》以喜劇性的諷刺筆調,刻畫了抗戰環境下中國一部分知識分子的彷徨和空虛。作者借小說人物之口解釋「圍城」的題義說:這是從法國的一句成語中引申而來的,即「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來,城裡的人想逃出來。」小說的整個情節,是知識界青年男女在愛情糾葛中的圍困與逃離,而在更深的層次上,則是表現一部分知識者陷人精神「圍城」的境遇。而這,正是《圍城》主題的深刻之處。
內容簡介:
錢鍾書的長篇小說《圍城》,才情橫溢,妙喻連篇,可謂家喻戶曉。
方鴻漸海外"游學"數年,回國前花了幾十塊美金到一個愛爾蘭人處弄得一紙假文憑騙過父親與"岳父"。真才實學的蘇文紈喜歡他,而他喜歡美麗純真的唐曉芙,最後由於他與這對表姐妹之間的種種誤會,暫且離開了上海,稀里糊塗地與同在三閭大學教書的孫柔嘉結了婚。婚後,方鴻漸對一直喜歡蘇文紈的摯友趙辛楣說:"若是你真娶了蘇小姐,會覺得也不過爾爾。"這也算是他在婚姻城堡中的感悟吧。
「西洋趕驢子的人,每逢驢子不肯走,鞭子沒有用,就把一串胡蘿卜掛在驢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這笨驢子以為走前一步,蘿卜就能到嘴,於是一步再一步繼續向前,嘴愈要咬,腳愈會趕,不知不覺中又走了一站。那時候它是否吃得到這串蘿卜,得看驢夫的高興。」
人生是圍城,婚姻是圍城。錢鍾書的小說《圍城》是一幅栩栩如生的世井百態圖。錢鍾書先生將自己的語言天才並入極其淵博的知識,再添加上一些諷刺主義的幽默調料,以一書而定江山。
簡評:
《圍城》表現出了對世態人情的精微觀察與高超的心理描寫藝術。作者刻畫才女型人物蘇文紈的矜持與矯情,小家碧玉式的孫柔嘉柔順後面深隱的城府,可謂洞幽燭微;而對嘴上機敏而內心怯弱、不無見識而又毫無作為的方鴻漸的復雜性格心態的剖析,則更是極盡曲折而入木三分。《圍城》的描寫,自始至終又都貫穿著嘲諷的喜劇情調。小說的基本情節,都圍繞著方鴻漸展開,小說的諸多人物,場面也大都從方的觀點展現,方的觀人閱世的挪揄態度,以及隱含在他背後的小說作者的嘲諷口吻,交錯交融,使《圍城》的諷刺門手法別具一格。
《圍城》的敘述並不完全貼緊人物性格與情節線索,作者常常旁逸斜出,談古論今,旁徵博引,新奇的比喻,警策的句子,層出迭見,使小說語言的知識容量大為增加,但有時枝蔓過多,略有炫耀知識之嫌。
《圍城》1947年在上海初版發行,1980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修訂本,增加了作者補寫的「重印前記」一篇。錢鍾書的夫人楊絳曾作有《記錢鍾書與〈圍城〉》,對《圍城》的寫作情況及小說中某些人物與原型的關系,有很風趣的記述,可以參看。
記錢鍾書與《圍城》
作者:楊絳
一 錢鍾書寫《圍城》
錢鍾書在《圍城》的序里說,這本書是他「錙銖積累」寫成的。我是「錙銖積累」讀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對大笑,因為笑的不僅是書上的事,還有書外的事。我不用說明笑什麼,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後他就告訴我下一段打算寫什麼,我就急切地等著看他怎麼寫。他平均每天寫五百字左右。他給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動。後來他對這部小說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滿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過這是後話了。
鍾書選注宋詩,我曾自告奮勇,願充白居易的「老嫗」——也就是最低標准;如果我讀不懂,他得補充注釋。可是在《圍城》的讀者里,我卻成了最高標准。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里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注釋的,該是我了。
看小說何需注釋呢?可是很多讀者每對一本小說發生興趣,就對作者也發生興趣,並把小說里的人物和情節當作真人實事。有的乾脆把小說的主角視為作者本人。高明的讀者承認作者不能和書中人物等同,不過他們說,作者創造的人物和故事,離不開他個人的經驗和思想感情。這話當然很對。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創作的一個重要成分是想像,經驗好比黑暗裡點上的火,想像是這個火所發的光;沒有火就沒有光,但光照所及,遠遠超過火點兒的大小①。創造的故事往往從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經驗。要從創造的故事裡返求作者的經驗是顛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經過創造,就好比發過酵而釀成了酒;從酒里辯認釀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機緣知道作者的經歷,也知道釀成的酒是什麼原料,很願意讓讀者看看真人實事和虛構的人物情節有多少聯系,而且是怎樣的聯系。因為許多所謂寫實的小說,其實是改頭換面地敘寫自己的經歷,提升或滿足自己的感情。這種自傳體的小說或小說體的自傳,實在是浪漫的紀實,不是寫實的虛構。而《圍城》只是一部虛構的小說,盡管讀來好像真有其事,實有其人。
《圍城》里寫方鴻漸本鄉出名的行業是打鐵、磨豆腐,名產是泥娃娃。有人讀到這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聲說:「這不是無錫嗎?錢鍾書不是無錫人嗎?他不也留過洋嗎?不也在上海住過嗎?不也在內地教過書嗎?」有一位專愛考據的先生,竟推斷出錢鍾書的學位也靠不住,方鴻漸就是錢鍾書的結論更可以成立了。
錢鍾書是無錫人,一九三三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在上海光華大學教了兩年英語,一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國牛津留學,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學位,然後到法國,入巴黎大學進修。他本想讀學位,後來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華大學聘他為教授,據那時候清華的文學院長馮友蘭先生來函說,這是破例的事,因為按清華舊例,初回國教書只當講師,由講師升副教授,然後升為教授。鍾書九、十月間回國,在香港上岸,轉昆明到清華任教。那時清華已並入西南聯大。他父親原是國立浙江大學教授,應老友廖茂如先生懇請,到湖南藍田幫他創建國立師范學院;他母親弟妹等隨叔父一家逃難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鍾書自昆明回上海探親後,他父親來信來電,說自己老病,要鍾書也去湖南照料。師范學院院長廖先生來上海,反復勸說他去當英文系主任,以便伺候父親,公私兼顧。這樣,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一位同事結伴回上海探親,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廣西到海防搭海輪到上海,准備小住幾月再回內地。西南聯大外語系主任陳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來相訪,約他再回聯大。值珍珠港事變,他就淪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寫過一首七律《古意》,內有一聯說:「槎通碧漢無多路,夢入紅樓第幾層」,另一首《古意》又說:「心如紅杏專春鬧,眼似黃梅詐雨晴」,都是寄託當時羈居淪陷區的悵望情緒。《圍城》是淪陷在上海的時期寫的。
鍾書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華初識,一九三三年訂婚,一九三五年結婚,同船到英國(我是自費留學),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國,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國。我母親一年前去世,我蘇州的家已被日寇搶劫一空,父親避難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視老父,鍾書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當時我中學母校的校長留我在「孤島」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後上海淪陷,「分校」停辦,我暫當家庭教師,又在小學代課,業余創作話劇。鍾書陷落上海沒有工作,我父親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授課的鍾點讓給他,我們就在上海艱苦度日。
有一次,我們同看我編寫的話劇上演,回家後他說:「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我非常高興,催他快寫。那時他正偷空寫短篇小說,怕沒有時間寫長篇。我說不要緊,他可以減少授課的時間,我們的生活很省儉,還可以更省儉。恰好我們的女傭因家鄉生活好轉要回去。我不勉強她,也不另覓女傭,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燒飯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經常給煤煙染成花臉,或熏得滿眼是淚,或給滾油燙出泡來,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鍾書寫《圍城》(他已把題目和主要內容和我講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願。
《圍城》是一九四四年動筆,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說:「兩年裡憂世傷生」,有一種惶急的情緒,又忙著寫《談藝錄》;他三十五歲生日詩里有一聯:「書癖鑽窗蜂未出,詩情繞樹鵲難安」,正是寫這種兼顧不來的心境。那時候我們住在錢家上海避難的大家庭里,包括鍾書父親一家和叔父一家。兩家同住分炊,鍾書的父親一直在外地,鍾書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兒女等已先後離開上海,只剩他母親沒走,還有一個弟弟單身留在上海;所謂大家庭也只像個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敘鍾書的經歷、家庭背景和他撰寫《圍城》時的處境,為作者寫個簡介。下面就要為《圍城》做些註解。
鍾書從他熟悉的時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但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節全屬虛構。盡管某幾個角色稍有真人的影於,事情都子虛烏有;某些情節略具真實,人物卻全是捏造的。
方鴻漸取材於兩個親戚:一個志大才疏,常滿腹牢騷;一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兩人都讀過《圍城》,但是誰也沒自認為方鴻漸,因為他們從未有方鴻漸的經歷。鍾書把方鴻漸作為故事的中心,常從他的眼裡看事,從他的心裡感受。不經意的讀者會對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關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為一。許多讀者以為他就是作者本人。法國十九世紀小說《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婁拜曾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麼,錢鍾書照樣可說:「方鴻漸,就是我。」不過還有許多男女角色都可說是錢鍾書,不光是方鴻漸一個。方鴻漸和錢鍾書不過都是無錫人罷了,他們的經歷遠不相同。
我們乘法國郵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國,甲板上的情景和《圍城》里寫的很像,包括法國警官和猶太女人調情,以及中國留學生打麻將等等。鮑小姐卻純是虛構。我們出國時同船有一個富有曲線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國人對她大有興趣,把她看作東方美人。我們在牛津認識一個由未婚夫資助留學的女學生,聽說很風流。牛津有個研究英國語文的埃及女學生,皮膚黑黑的,我們兩人都覺得她很美。鮑小姐是綜合了東方美人、風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摶捏出來的。鍾書曾聽到中國留學生在郵船上偷情的故事,小說里的方鴻漸就受了鮑小姐的引誘。鮑魚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鮑。
蘇小姐也是個復合體。她的相貌是經過美化的一個同學。她的心眼和感情屬於另一個;這人可一點不美。走單幫販私貨的又另是一人。蘇小姐做的那首詩是鍾書央我翻譯的,他囑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蘇小姐的丈夫是另一個同學,小說里亂點了鴛鴦譜。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裡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趙辛媚是由我們喜歡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變大的,鍾書為他加上了二十多歲年紀。這孩子至今沒有長成趙辛媚,當然也不可能有趙辛媚的經歷。如果作者說:「方鴻漸,就是我,」他准也會說:「趙辛媚,就是我。」
有兩個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來,未加融化,因此那兩位相識都「對號入座」了。一位滿不在乎,另一位聽說很生氣。鍾書誇張了董斜川的一個方面,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談吐和詩句,並沒有一言半語抄襲了現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明和他的影子並不對號。那個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誇張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車從巴黎郊外進城,他忽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上面開列了少女選擇丈夫的種種條件,如相貌、年齡、學問、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項,逼我一一批分數,並排列先後。我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對象,所以小小翼翼地應付過去。他接著氣呼呼地對我說:「她們說他(指鍾書)『年少翩翩』,你倒說說,他『翩翩』不『翩翩』。」我應該厚道些,老實告訴他,我初識鍾書的時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雙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鏡,一點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認為我該和他站在同一立場,就忍不住淘氣說:「我當然最覺得他『翩翩』。」他聽了怫然,半天不言語。後來我稱贊他西裝筆挺,他驚喜說:「真的嗎?我總覺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別人的挺。」我肯定他衣服確實筆挺,他才高興。其實,褚慎明也是個復合體,小說里的那杯牛奶是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們在巴黎時的同伴,他尚未結婚,曾對我們講:他愛「天仙的美」,不愛「妖精的美」。他的一個朋友卻欣賞「妖精的美」,對一個牽狗的妓女大有興趣,想「叫一個局」,把那妓女請來同喝點什麼談談話。有一晚,我們一群人同坐咖啡館,看見那個牽狗的妓女進另一家咖啡館去了。「天仙美」的愛慕者對「妖精美」的愛慕者自告奮勇說:「我給你去把她找來。」他去了好久不見回來,鍾書說:「別給蜘蛛精網在盤絲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鍾書跑進那家咖啡館,只見「天仙美」的愛慕者獨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燙的牛奶,四圍都是妓女,在竊竊笑他。鍾書「救」了他回來。從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說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該喝杯啤酒,不該喝牛奶。準是那杯牛奶作崇,使鍾書把褚慎明拉到飯館去喝奶;那大堆的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牛奶生發出來的。
方遯翁也是個復合體。讀者因為他是方鴻漸的父親,就確定他是鍾書的父親,其實方遯翁和他父親只有幾分相像。我和鍾書訂婚前後,鍾書的父親擅自拆看了我給鍾書的信,大為贊賞,直接給我寫了一封信,鄭重把鍾書託付給我。這來很像方遯翁的作風。我們淪陷在上海時,他來信說我「安貧樂道」,這也很像方遯翁的語氣。可是,如說方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親,那麼,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還有幾分是捏造,因為親友間常見到這類的封建家長。鍾書的父親和叔父都讀過《圍城》。他父親莞爾而笑;他叔父的表情我們沒看見。我們夫婦常私下捉摸,他們倆是否覺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處。
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成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麼,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得更透徹了。方鴻漸失戀後,說趙辛楣如果娶了蘇小姐也不過爾爾,又說結婚後會發現娶的總不是意中人。這些話都很對。可是他究竟沒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話也就可釋為聊以自慰的話。
至於點金銀行的行長,「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見的無錫商人,我不再一一注釋。
我愛讀方鴻漸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閭大學旅途上的一段。我沒和鍾書同到湖南去,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認識,沒一人和小說里的五人相似,連一絲影兒都沒有。王美玉的卧房我倒見過:床上大紅綢面的被子,疊在床里邊;桌上大圓鏡子,一個女人脫了鞋坐在床邊上,旁邊煎著大半臉盆的鴉片。那是我在上海尋找住房時看見的,向鍾書形容過。我在清華做學生的時期,春假結伴旅遊,夜宿荒村,睡在鋪乾草的泥地上,入夜夢魘,身下一個小娃娃直對我嚷:「壓住了我的紅棉襖」,一面用手推我,卻推不動。那番夢魘,我曾和鍾書講過。蛆叫「肉芽」,我也曾當作新鮮事告訴鍾書。鍾書到湖南去,一路上都有詩寄我。他和旅伴遊雪竇山,有紀游詩五古四首,我很喜歡第二第三首,我不妨抄下,作為真人實事和小說的對照。
天風吹海水,屹立作山勢;浪頭飛碎白,積雪疑幾世。我常觀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沒骨,皺具波濤意。乃知水與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傑人,異量美能備。固哉魯中叟,祗解別位智。
山容太古靜,而中藏瀑布,不舍晝夜流,得雨勢更怒。辛酸亦有淚,貯胸敢傾吐;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無言,遠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蹤,藏焉未為固。衷曲莫浪陳,悠悠彼行路。
小說里只提到游雪竇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鴻漸、李梅亭等正忙著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見可捏造的事豐富得很,實事盡可拋開,而且實事也擠不進這個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婦也有些影子。鍾書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長者,旅途上碰到一個自稱落難的寡婦;那位朋友資助了她,後來知道是上當。我有個同學綽號「風流寡婦」,我曾向鍾書形容她臨睡洗去脂粉,臉上眉眼口鼻都沒有了。大約這兩件不相乾的事湊出來一個蘇州寡婦,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語奇文。
證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發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發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范小姐、劉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紹。孫柔嘉雖然跟著方鴻漸同到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卻從未見過。相識的女人中間(包括我自己),沒一個和她相貌相似,但和她稍多接觸,就發現她原來是我們這個圈子裡最尋常可見的。她受過高等教育,沒什麼特長,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醜;沒什麼興趣,卻有自己的主張。方鴻漸「興趣很廣,毫無心得」;她是毫無興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極小,只局限在「圍城」內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從城外擠入城裡,又從城裡擠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最大的失敗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她和方鴻漸是芸芸知識分子間很典型的大婦。孫柔嘉聰明可喜的一點是能畫出汪太太的「扼要」:十點紅指甲,一張紅嘴唇。一個年輕女子對自己又羨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會有這種尖刻。但這點聰明還是鍾書賦與她的。鍾書慣會抓住這類「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個人聲音里的「扼要」,由聲音辨別說話的人,盡管是從未識面的人。
也許我正像堂吉訶德那樣,揮劍搗毀了木偶戲台,把《圍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落,滿地都是硬紙做成的斷肢殘骸。可是,我逐段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使我放下稿子大笑的,並不是發現了真人實事,卻是看到真人實事的一鱗半爪,經過拼湊點化,創出了從未相識的人,捏造了從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驚喜之餘,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穿你的西洋鏡」。鍾書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認我笑得不錯,也帶著幾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訶德一樣,做了非常掃興的事。不過,我相信,這來可以說明《圍城》和真人實事的關系。
❺ 寡婦劉敏全本免費閱讀
寡婦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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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信息】
字數:1956411
大小:2.46MB
類別:言情小說
❻ 《老王》中「默存」是什麼
記錢鍾書與《圍城》
作者:楊絳
一 錢鍾書寫《圍城》
錢鍾書在《圍城》的序里說,這本書是他「錙銖積累」寫成的。我是「錙銖積累」讀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對大笑,因為笑的不僅是書上的事,還有書外的事。我不用說明笑什麼,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後他就告訴我下一段打算寫什麼,我就急切地等著看他怎麼寫。他平均每天寫五百字左右。他給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動。後來他對這部小說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滿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過這是後話了。
鍾書選注宋詩,我曾自告奮勇,願充白居易的「老嫗」——也就是最低標准;如果我讀不懂,他得補充注釋。可是在《圍城》的讀者里,我卻成了最高標准。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里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注釋的,該是我了。
看小說何需注釋呢?可是很多讀者每對一本小說發生興趣,就對作者也發生興趣,並把小說里的人物和情節當作真人實事。有的乾脆把小說的主角視為作者本人。高明的讀者承認作者不能和書中人物等同,不過他們說,作者創造的人物和故事,離不開他個人的經驗和思想感情。這話當然很對。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創作的一個重要成分是想像,經驗好比黑暗裡點上的火,想像是這個火所發的光;沒有火就沒有光,但光照所及,遠遠超過火點兒的大小①。創造的故事往往從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經驗。要從創造的故事裡返求作者的經驗是顛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經過創造,就好比發過酵而釀成了酒;從酒里辯認釀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機緣知道作者的經歷,也知道釀成的酒是什麼原料,很願意讓讀者看看真人實事和虛構的人物情節有多少聯系,而且是怎樣的聯系。因為許多所謂寫實的小說,其實是改頭換面地敘寫自己的經歷,提升或滿足自己的感情。這種自傳體的小說或小說體的自傳,實在是浪漫的紀實,不是寫實的虛構。而《圍城》只是一部虛構的小說,盡管讀來好像真有其事,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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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參看《事實—故事—真實》(《文學評論》一九八○年第三期十七頁)。
《圍城》里寫方鴻漸本鄉出名的行業是打鐵、磨豆腐,名產是泥娃娃。有人讀到這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聲說:「這不是無錫嗎?錢鍾書不是無錫人嗎?他不也留過洋嗎?不也在上海住過嗎?不也在內地教過書嗎?」有一位專愛考據的先生,竟推斷出錢鍾書的學位也靠不住,方鴻漸就是錢鍾書的結論更可以成立了。
錢鍾書是無錫人,一九三三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在上海光華大學教了兩年英語,一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國牛津留學,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學位,然後到法國,入巴黎大學進修。他本想讀學位,後來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華大學聘他為教授,據那時候清華的文學院長馮友蘭先生來函說,這是破例的事,因為按清華舊例,初回國教書只當講師,由講師升副教授,然後升為教授。鍾書九、十月間回國,在香港上岸,轉昆明到清華任教。那時清華已並入西南聯大。他父親原是國立浙江大學教授,應老友廖茂如先生懇請,到湖南藍田幫他創建國立師范學院;他母親弟妹等隨叔父一家逃難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鍾書自昆明回上海探親後,他父親來信來電,說自己老病,要鍾書也去湖南照料。師范學院院長廖先生來上海,反復勸說他去當英文系主任,以便伺候父親,公私兼顧。這樣,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一位同事結伴回上海探親,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廣西到海防搭海輪到上海,准備小住幾月再回內地。西南聯大外語系主任陳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來相訪,約他再回聯大。值珍珠港事變,他就淪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寫過一首七律《古意》,內有一聯說:「槎通碧漢無多路,夢入紅樓第幾層」,另一首《古意》又說:「心如紅杏專春鬧,眼似黃梅詐雨晴」,都是寄託當時羈居淪陷區的悵望情緒。《圍城》是淪陷在上海的時期寫的。
鍾書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華初識,一九三三年訂婚,一九三五年結婚,同船到英國(我是自費留學),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國,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國。我母親一年前去世,我蘇州的家已被日寇搶劫一空,父親避難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視老父,鍾書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當時我中學母校的校長留我在「孤島」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後上海淪陷,「分校」停辦,我暫當家庭教師,又在小學代課,業余創作話劇。鍾書陷落上海沒有工作,我父親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授課的鍾點讓給他,我們就在上海艱苦度日。
有一次,我們同看我編寫的話劇上演,回家後他說:「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我非常高興,催他快寫。那時他正偷空寫短篇小說,怕沒有時間寫長篇。我說不要緊,他可以減少授課的時間,我們的生活很省儉,還可以更省儉。恰好我們的女傭因家鄉生活好轉要回去。我不勉強她,也不另覓女傭,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燒飯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經常給煤煙染成花臉,或熏得滿眼是淚,或給滾油燙出泡來,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鍾書寫《圍城》(他已把題目和主要內容和我講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願。
《圍城》是一九四四年動筆,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說:「兩年裡憂世傷生」,有一種惶急的情緒,又忙著寫《談藝錄》;他三十五歲生日詩里有一聯:「書癖鑽窗蜂未出,詩情繞樹鵲難安」,正是寫這種兼顧不來的心境。那時候我們住在錢家上海避難的大家庭里,包括鍾書父親一家和叔父一家。兩家同住分炊,鍾書的父親一直在外地,鍾書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兒女等已先後離開上海,只剩他母親沒走,還有一個弟弟單身留在上海;所謂大家庭也只像個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敘鍾書的經歷、家庭背景和他撰寫《圍城》時的處境,為作者寫個簡介。下面就要為《圍城》做些註解。
鍾書從他熟悉的時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但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節全屬虛構。盡管某幾個角色稍有真人的影於,事情都子虛烏有;某些情節略具真實,人物卻全是捏造的。
方鴻漸取材於兩個親戚:一個志大才疏,常滿腹牢騷;一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兩人都讀過《圍城》,但是誰也沒自認為方鴻漸,因為他們從未有方鴻漸的經歷。鍾書把方鴻漸作為故事的中心,常從他的眼裡看事,從他的心裡感受。不經意的讀者會對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關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為一。許多讀者以為他就是作者本人。法國十九世紀小說《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婁拜曾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麼,錢鍾書照樣可說:「方鴻漸,就是我。」不過還有許多男女角色都可說是錢鍾書,不光是方鴻漸一個。方鴻漸和錢鍾書不過都是無錫人罷了,他們的經歷遠不相同。
我們乘法國郵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國,甲板上的情景和《圍城》里寫的很像,包括法國警官和猶太女人調情,以及中國留學生打麻將等等。鮑小姐卻純是虛構。我們出國時同船有一個富有曲線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國人對她大有興趣,把她看作東方美人。我們在牛津認識一個由未婚夫資助留學的女學生,聽說很風流。牛津有個研究英國語文的埃及女學生,皮膚黑黑的,我們兩人都覺得她很美。鮑小姐是綜合了東方美人、風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摶捏出來的。鍾書曾聽到中國留學生在郵船上偷情的故事,小說里的方鴻漸就受了鮑小姐的引誘。鮑魚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鮑。
蘇小姐也是個復合體。她的相貌是經過美化的一個同學。她的心眼和感情屬於另一個;這人可一點不美。走單幫販私貨的又另是一人。蘇小姐做的那首詩是鍾書央我翻譯的,他囑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蘇小姐的丈夫是另一個同學,小說里亂點了鴛鴦譜。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裡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趙辛媚是由我們喜歡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變大的,鍾書為他加上了二十多歲年紀。這孩子至今沒有長成趙辛媚,當然也不可能有趙辛媚的經歷。如果作者說:「方鴻漸,就是我,」他准也會說:「趙辛媚,就是我。」
有兩個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來,未加融化,因此那兩位相識都「對號入座」了。一位滿不在乎,另一位聽說很生氣。鍾書誇張了董斜川的一個方面,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談吐和詩句,並沒有一言半語抄襲了現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明和他的影子並不對號。那個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誇張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車從巴黎郊外進城,他忽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上面開列了少女選擇丈夫的種種條件,如相貌、年齡、學問、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項,逼我一一批分數,並排列先後。我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對象,所以小小翼翼地應付過去。他接著氣呼呼地對我說:「她們說他(指鍾書)『年少翩翩』,你倒說說,他『翩翩』不『翩翩』。」我應該厚道些,老實告訴他,我初識鍾書的時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雙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鏡,一點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認為我該和他站在同一立場,就忍不住淘氣說:「我當然最覺得他『翩翩』。」他聽了怫然,半天不言語。後來我稱贊他西裝筆挺,他驚喜說:「真的嗎?我總覺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別人的挺。」我肯定他衣服確實筆挺,他才高興。其實,褚慎明也是個復合體,小說里的那杯牛奶是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們在巴黎時的同伴,他尚未結婚,曾對我們講:他愛「天仙的美」,不愛「妖精的美」。他的一個朋友卻欣賞「妖精的美」,對一個牽狗的妓女大有興趣,想「叫一個局」,把那妓女請來同喝點什麼談談話。有一晚,我們一群人同坐咖啡館,看見那個牽狗的妓女進另一家咖啡館去了。「天仙美」的愛慕者對「妖精美」的愛慕者自告奮勇說:「我給你去把她找來。」他去了好久不見回來,鍾書說:「別給蜘蛛精網在盤絲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鍾書跑進那家咖啡館,只見「天仙美」的愛慕者獨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燙的牛奶,四圍都是妓女,在竊竊笑他。鍾書「救」了他回來。從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說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該喝杯啤酒,不該喝牛奶。準是那杯牛奶作崇,使鍾書把褚慎明拉到飯館去喝奶;那大堆的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牛奶生發出來的。
方遯翁也是個復合體。讀者因為他是方鴻漸的父親,就確定他是鍾書的父親,其實方遯翁和他父親只有幾分相像。我和鍾書訂婚前後,鍾書的父親擅自拆看了我給鍾書的信,大為贊賞,直接給我寫了一封信,鄭重把鍾書託付給我。這來很像方遯翁的作風。我們淪陷在上海時,他來信說我「安貧樂道」,這也很像方遯翁的語氣。可是,如說方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親,那麼,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還有幾分是捏造,因為親友間常見到這類的封建家長。鍾書的父親和叔父都讀過《圍城》。他父親莞爾而笑;他叔父的表情我們沒看見。我們夫婦常私下捉摸,他們倆是否覺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處。
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成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麼,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得更透徹了。方鴻漸失戀後,說趙辛楣如果娶了蘇小姐也不過爾爾,又說結婚後會發現娶的總不是意中人。這些話都很對。可是他究竟沒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話也就可釋為聊以自慰的話。
至於點金銀行的行長,「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見的無錫商人,我不再一一注釋。
我愛讀方鴻漸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閭大學旅途上的一段。我沒和鍾書同到湖南去,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認識,沒一人和小說里的五人相似,連一絲影兒都沒有。王美玉的卧房我倒見過:床上大紅綢面的被子,疊在床里邊;桌上大圓鏡子,一個女人脫了鞋坐在床邊上,旁邊煎著大半臉盆的鴉片。那是我在上海尋找住房時看見的,向鍾書形容過。我在清華做學生的時期,春假結伴旅遊,夜宿荒村,睡在鋪乾草的泥地上,入夜夢魘,身下一個小娃娃直對我嚷:「壓住了我的紅棉襖」,一面用手推我,卻推不動。那番夢魘,我曾和鍾書講過。蛆叫「肉芽」,我也曾當作新鮮事告訴鍾書。鍾書到湖南去,一路上都有詩寄我。他和旅伴遊雪竇山,有紀游詩五古四首,我很喜歡第二第三首,我不妨抄下,作為真人實事和小說的對照。
天風吹海水,屹立作山勢;浪頭飛碎白,積雪疑幾世。我常觀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沒骨,皺具波濤意。乃知水與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傑人,異量美能備。固哉魯中叟,祗解別位智。
山容太古靜,而中藏瀑布,不舍晝夜流,得雨勢更怒。辛酸亦有淚,貯胸敢傾吐;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無言,遠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蹤,藏焉未為固。衷曲莫浪陳,悠悠彼行路。
小說里只提到游雪竇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鴻漸、李梅亭等正忙著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見可捏造的事豐富得很,實事盡可拋開,而且實事也擠不進這個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婦也有些影子。鍾書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長者,旅途上碰到一個自稱落難的寡婦;那位朋友資助了她,後來知道是上當。我有個同學綽號「風流寡婦」,我曾向鍾書形容她臨睡洗去脂粉,臉上眉眼口鼻都沒有了。大約這兩件不相乾的事湊出來一個蘇州寡婦,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語奇文。
證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發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發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范小姐、劉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紹。孫柔嘉雖然跟著方鴻漸同到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卻從未見過。相識的女人中間(包括我自己),沒一個和她相貌相似,但和她稍多接觸,就發現她原來是我們這個圈子裡最尋常可見的。她受過高等教育,沒什麼特長,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醜;沒什麼興趣,卻有自己的主張。方鴻漸「興趣很廣,毫無心得」;她是毫無興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極小,只局限在「圍城」內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從城外擠入城裡,又從城裡擠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最大的失敗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她和方鴻漸是芸芸知識分子間很典型的大婦。孫柔嘉聰明可喜的一點是能畫出汪太太的「扼要」:十點紅指甲,一張紅嘴唇。一個年輕女子對自己又羨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會有這種尖刻。但這點聰明還是鍾書賦與她的。鍾書慣會抓住這類「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個人聲音里的「扼要」,由聲音辨別說話的人,盡管是從未識面的人。
也許我正像堂吉訶德那樣,揮劍搗毀了木偶戲台,把《圍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落,滿地都是硬紙做成的斷肢殘骸。可是,我逐段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使我放下稿子大笑的,並不是發現了真人實事,卻是看到真人實事的一鱗半爪,經過拼湊點化,創出了從未相識的人,捏造了從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驚喜之餘,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穿你的西洋鏡」。鍾書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認我笑得不錯,也帶著幾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訶德一樣,做了非常掃興的事。不過,我相信,這來可以說明《圍城》和真人實事的關系。
二 寫《圍城》的錢鍾書
要認識作者,還是得認識他本人,最好從小時候起。
鍾書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撫養,因為伯父沒有兒子。據錢家的「墳上風文」,不旺長房旺小房;長房往往沒有子息,便有,也沒出息,伯父就是「沒出息」的長子。他比鍾書的父親大十四歲,二伯父早亡,他父親行二,叔父行四,兩人是同胞雙生,鍾書是長孫,出嗣給長房。伯父為鍾書連夜冒雨到鄉間物色得一個壯健的農婦;她是寡婦,遺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現成的好奶媽(鍾書稱為「姆媽」)。姆媽一輩於幫在錢家,中年以後,每年要獃獃的發一陣子呆,家裡人背後稱為「痴姆媽」。她在鍾書結婚前特地買了一隻翡翠鑲金戒指,准備送我做見面禮。有人哄她那是假貨,把戒指騙去,姆媽氣得大發瘋,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終沒見到她。
鍾書自小在大家庭長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輸親兄弟。親兄弟、堂兄弟共十人,鍾書居長。眾兄弟間,他比較稚鈍,孜孜讀書的時候,對什麼都沒個計較,放下書本,又全沒正經,好像有大量多餘的興致沒處寄放,專愛胡說亂道。錢家人愛說他吃了痴姆媽的奶,有「痴氣」。我們無錫人所謂「痴」,包括很多意義:瘋、傻、憨、稚氣、呆氣、淘氣等等。他父母有時說他「痴顛不拉」、「痴舞作法」、「嘸著嘸落」(「著三不著兩」的意思——我不知正確的文字,只按鄉音寫)。他確也不像他母親那樣沉默寡言、嚴肅謹慎,也不像他父親那樣一本正經。他母親常抱怨他父親「憨」。也許鍾書的「痴氣」和他父親的憨厚正是一脈相承的。我曾看過他們家的舊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壯壯,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憐相。想來那時候的「痴氣」只是稚氣、呆氣,還不會淘氣呢。
鍾書周歲「抓周」,抓了一本書,因此取名「鍾書」。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來一部《常州先哲叢書》,伯父已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歲有了「鍾書」這個學名,「仰先」就成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兒」、「先哥」好像「亡兒」、「亡兄」,「先」字又改為「宣」,他父親仍叫他「阿先」。(他父親把鍾書寫的家信一張張帖在本子上,有厚厚許多本,親手帖上題簽「先兒家書(一)(二)(三)……」;我還看到過那些本子和上面貼的信。)伯父去世後,他父親因鍾書愛胡說亂道,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說話的意思。鍾書對我說:「其實我喜歡『哲良』,又哲又良——我閉上眼睛,還能看到伯伯給我寫在練習簿上的『哲良』。」這也許因為他思念伯父的緣故。我覺得他確是又哲又良,不過他「痴氣」盎然的胡說亂道,常使他不哲不良——假如淘氣也可算不良。「默存」這個號顯然沒有起克製作用。
伯父「沒出息」,不得父母歡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陰富戶,做顏料商發財的,有七八隻運貨的大船。鍾書的祖母娘家是石塘灣孫家,官僚地主,一方之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響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進門就挨他父親一頓打,說是「殺殺他的勢氣」;因為鍾書的祖父雖然有兩個中舉的哥哥,他自己也不過是個秀才。鍾書不到一歲,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終不喜歡大兒子,鍾書也是不得寵的孫子。
鍾書四歲(我紀年都用虛歲,因為鍾書只記得虛歲,而鍾書是陽歷十一月下旬生的,所以周歲當減一歲或二歲)由伯父教他識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鍾書成天跟著他。伯父上茶館,聽說書,鍾書都跟去。他父親不便干涉,又怕慣壞了孩子,只好建議及早把孩子送入小學。鍾書六歲入秦氏小學。現在他看到人家大講「比較文學」,就記起小學里造句:「狗比貓大,牛比羊大」;有個同學比來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挨了老師一頓罵。他上學不到半年,生了一場病,伯父捨不得他上學,藉此讓他停學在家。他七歲,和比他小半歲的常弟鍾韓同在親戚家的私塾附學,他念《毛詩》,鍾韓念《爾雅》。但附學不便,一年後他和鍾韓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對鍾書的父親和叔父說:「你們兩兄弟都是我啟蒙的,我還教不了他們?」父親和叔父當然不敢反對。
其實鍾書的父親是由一位族兄啟蒙的。祖父認為鍾書的父親笨,叔父聰明,而伯父的文筆不頂好。叔父反正聰明,由伯父教也無妨;父親笨,得請一位文理較好的族兄來教。那位族兄嚴厲得很,鍾書的父親挨了不知多少頓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祖父,讓兩個弟弟都由他教。鍾書的父親挨了族兄的痛打一點不抱怨,卻別有領會。他告訴鍾書:「不知怎麼的,有一天忽然給打得豁然開通了。」
鍾書和鍾韓跟伯父讀書,只在下午上課。他父親和叔父都有職業,家務由伯父經管。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館喝茶,料理雜務,或和熟人聊天。鍾書總跟著去。伯父化一個銅板給他買一個大酥餅吃(據鍾書比給我看,那個酥餅有飯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麼大,還是小兒心目中的餅大);又化兩個銅板,向小書鋪子或書攤租一本小說給他看。家裡的小說只有《西遊記》、《水滸》、《三國演義》等正經小說。鍾書在家裡已開始囫圇吞棗地閱讀這類小說,把「同呆 子」讀如「豈子」,也不知《西遊記》里的「獃子」就是豬八戒。書攤上租來的《說唐》、《濟公傳》、《七俠五義》之類是不登大雅的,家裡不藏。鍾書吃了酥餅就孜孜看書,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後便手舞足蹈向兩個弟弟演說他剛看的小說:李元霸或裴元慶或楊林(我記不清)一錘子把對手的槍打得彎彎曲曲等等。他納悶兒的是,一條好漢只能在一本書里稱雄。關公若進了《說唐》,他的青龍堰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敵得李元霸的那一對八百斤重的錘頭子;李元霸若進了《西遊記》,怎敵得過孫行者的一萬三千斤的金箍(我們在牛津時,他和我講哪條好漢使哪種兵器,重多少斤,歷歷如數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兩記得爛熟,卻連阿拉伯數字的1、2、3都不認識。鍾韓下學回家有自己的父親教,伯父和鍾書卻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兒」。伯父用繩子從高處掛下一團棉花,教鍾書上、下、左、右打那四棉花,說是打「棉花拳」,可以練軟功。伯父愛喝兩口酒。他手裡沒多少錢,只能買些便宜的熟食如醬豬舌之類下酒,哄鍾書那是「龍肝鳳髓」,鍾書覺得其味無窮。至今他喜歡用這類名稱,譬如洋火腿在我家總稱為「老虎肉」。他父親不敢得罪哥哥,只好伺機把鍾書抓去教他數學;教不會,發狠要打又怕哥哥聽見,只好擰肉,不許鍾書哭。鍾書身上一塊青、一塊紫,晚上脫掉衣服,伯父發現了不免心疼氣惱。鍾書和我講起舊事,對父親的著急不勝同情,對伯父的氣惱也不勝同情,對自己的忍痛不敢哭當然也同情,但回憶中只覺得滑稽又可憐。我笑說:痛打也許能打得「豁然開通」,擰,大約是把竅門擰塞了。鍾書考大學,數學只考得十五分。
鍾書小時候最樂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陰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他們往往一住一兩個月。伯母家有個大庄園,鍾書成天跟著莊客四處田野里閑逛。他常和我講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後,河邊樹上掛下一條大綠蛇,據說是天雷打死的。伯母娘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煙,後來伯父也抽上了。鍾書往往半夜醒來,跟著伯父伯母吃半夜餐。當時快樂得很,回無錫的時候,吃足玩夠,還穿著外婆家給做的新衣。可是一回家他就擔憂,知道父親要盤問功課,少不了挨打。父親不敢當著哥哥管教鍾書,可是抓到機會,就著實管教,因為鍾書不但荒了功課,還養成不少壞習氣,如晚起晚睡、貪吃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無錫。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親友介紹了一處,我父母去看房子,帶了我同去。鍾書家當時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第一次上他們錢家的門,只是那時兩家並不相識。我記得母親說,住在那房子里的一位女眷告訴她,搬進以後,沒離開過葯罐兒。那所房子我家沒看中;錢家雖然嫌房子陰暗,也沒有搬出。他們五年後才搬入七尺場他們家自建的新屋。我記不起那次看見了什麼樣的房子、或遇見了什麼人,只記得門口下車的地方很空曠,有兩棵大樹;很高的白粉牆,粉牆高處有一個個砌著鏤空花的方窗洞。鍾書說我記憶不錯,還補充說,門前有個大照牆,照牆後有一條河從門前流過。他說,和我母親說話的大約是嬸母,因為叔父嬸母住在最外一進房子里,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間一進,他父母親伺奉祖父住最後一進。
我女兒取笑說:「爸爸那時候不知在哪兒淘氣呢。假如那時候爸爸看見媽媽那樣的女孩子,准摳些鼻牛來彈她。」鍾書因此記起舊事說,有個女裁縫常帶著個女兒到他家去做活;女兒名寶寶,長得不錯,比他大兩三歲。他和鍾韓一次抓住寶寶,把她按在大廳隔扇上,鍾韓拿一把削鉛筆的小腳刀作勢刺她。寶寶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兄弟倆覺得這番勝利當立碑紀念,就在隔肩上刻了「刺寶寶處」四個字。鍾韓手巧,能刻字,但那四個字未經簡化,刻來煞是費事。這大概是頑童剛開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現。後來房子退租的時候,房主提出賠償損失,其中一項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個不成形的字,另一項是鍾書一人乾的壞事,他在後園「挖人參」,把一棵玉蘭樹的根刨傷,那棵樹半枯了。
鍾書十一歲,和鍾韓同考取東林小學一年級,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學。就在那年秋天,伯父去世。鍾書還未放學,經家人召回,一路哭著趕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已不省人事。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遭受的傷心事。
伯父去世後,伯母除掉長房應有的月錢以外,其它費用就全由鍾書父親負擔了。伯母娘家敗得很快,兄弟先後去世,家裡的大貨船逐漸賣光。鍾書的學費、書費當然有他父親負擔,可是學期中間往往添買新課本,鍾書沒錢買,就沒有書;再加他小時候貪看書攤上伯父為他租的小字書,看壞了眼睛,坐在教室後排,看不見老師黑板上寫的字,所以課常上老師講什麼,他茫無所知。練習簿買不起,他就用伯父生前親手用毛邊紙、紙捻子為他釘成的本子,老師看了直皺眉。練習英文書法用鋼筆。他在開學的時候有一支筆桿、一個鋼筆尖,可是不久筆尖撅斷了頭。同學都有許多筆尖,他只有一個,斷了頭?/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