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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胥引小說全文閱讀

發布時間:2021-01-02 09:42:21

A. <華胥引>全文.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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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 《華胥引 十三月》完結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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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浮月當空,星蒙如塵。容潯的清影居再次迎來刺客,不愧全大鄭被暗殺次數最多的朝臣,也可看出廷尉這個職業著實高危。月影搖晃梧桐,沙沙聲寂寥如歌。容潯靜靜立在書案前,手中還握著一方墨石,燈台的蠟燭被刀風所滅,燭芯慢吞吞騰起兩抹青煙,鶯哥的刀穩穩貼住他的脖頸。

他抬頭看她:「我沒想過,你的刀有一天會架在我脖子上。」

她笑笑:「我也沒想過。」

風吹得窗欞重重一響,她微微偏了頭,帶了疑惑神色:「你不害怕,因為你覺得我不會殺你,你不相信我會殺你,對不對?」
他卻只是看著她。

她身子極近地靠過去,幾乎將頭放在他右肩,假如將仍未放鬆貼住他左側頸項的刀刃忽略不計,那簡直就是一個纏綿擁抱的姿勢。她的聲音輕輕響在他耳邊:「我也不相信。」語聲多麼輕柔,語畢動作便多麼兇猛,剎那間手中短刀刀柄已交付到容潯手中,她握住他持著刀柄的右手,直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去。刀尖險險停在胸膛一指處,鮮血沿著容潯緊握住刀鋒的左手五指匯成一條紅線,他蹙緊眉頭,低沉嗓音隱含怒意:「你瘋了。」

她瞧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半晌,恍然大悟似的:「我沒瘋,我很清醒。你看,我還知道哪裡是一刀斃命。」
她語聲輕輕的,響在這暗淡夜色里:「容潯,我殺不了你,你救了我,救了我們一家,這樣的大恩,我是不敢忘的,為你做什麼事都是該的,是報恩,報活命之恩,養育之恩,可你讓我做這樣的事,讓我代替錦雀入宮,嫁給你叔叔,只因你捨不得錦雀。」她頓了頓,唇邊隱含的笑意像她十五歲那樣干凈無瑕,卻只是一瞬,那笑繞進眸子里,綿密如萬千蛛絲,涼涼的,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她看著容潯,緩緩閉了雙眼,握住他的手對准自己胸口:「殺了我,我就自由了。」

月影被搖曳的梧桐扯得斑駁,她想自毀,他卻緊緊握著刀鋒不放開,五指間浸出的赤紅匯成一股細流,滴答跌落地板,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聽不出什麼情緒:「我不要你的命。代錦雀入宮,再為我做這最後一件事,從此以後,你就自由了。」

她雙眼驀然睜開,正對上他眸中難辨神色,似不能置信,而眼淚終於落下。她性子從來就算不上平靜,忍了這么久,只因有不能傷心的理由。這樣的一個人,哭也是哭得隱忍不發,只淚水珠子般從眼角滾落,無半點聲息。短刀落地,哐當一聲,她看著地上那灘血,良久,困難地抬頭:「容潯,你是不是覺得,殺手都是沒有心的?」

他沒有說話。

她慢慢蹲在地上,似耗盡所有力氣,昔日的威風和嚴厲一時盪然無存,瑟縮得就像個孩子,全身都在發抖:「怎麼可能沒有心呢,我把心放在你那裡,可容潯,你把我的心丟到哪裡去了?」又像在問自己:「丟到哪裡去了?」他身形一頓。半晌,將未受傷的那隻手遞給她:「先起來。」

她怔了怔,滿面淚痕望著他,卻無半點哭泣神色,微皺著眉頭:「我一直想問一句,這么多年,我在你心裡算是什麼?」

良久,他緩緩道:「月娘,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

她極慢地抬頭,極慢地站起來,方才的軟弱已全然不見蹤影,彷彿那切切悲聲只是一場幻覺。紫色衣袖擦過布滿淚痕的雙眼,拂過處又是從前冷靜的鶯哥。她看著他,像是認識了一輩子,又像是從不認識,良久,眼中浮起一絲冷淡笑意:「我為你辦這最後一件事,我再不欠你什麼。」

她大步踏出房門,門檻處頓了頓:「容潯,假如有一天你不愛錦雀了,請善待她,別像對我這樣,她不像我,是個殺手。」

由此看出信任這東西彌足珍貴,不能隨便施予,就如鶯哥,盲目相信自己是容潯最特別的人,因她是容家最好的殺手。是她將自己看得太高,將容潯看得太低。不幸的是從十一歲到二十歲,足足九年她才看明白這個道理。萬幸的是她終於看明白了這個道理。

此後一月,清池居秘密出入許多瘍醫。這些上了年紀的老醫師被蒙住眼睛,一個換一個抬進鶯哥的院子,不多時又被抬出去。院中流出的渠水泛出葯湯的污漬,棕色的葯渣一日多過一日。整個清池居在潺潺流水中靜寂如死。如死靜寂的一個月里,鶯哥身上舊時留下的刀傷劍痕奇跡般被盡數除去,可以看出鄭國的整容技術還是很可以。可能是容潯想要鶯哥從里到外都變成錦雀。骨子裡成為錦雀是不可能了,那至少身體要像錦雀的身體,就是說絕不能有半道傷痕。即使有,也不能是長劍所砍,應該是水果刀削蘋果不小心削出來的,這才像個身家清白值得容垣一見鍾情的好女子。
容垣治下一向太平,難以發生大事,鶯哥入宮成為這年鄭國最大的事,史官們很高興,你想,假如鶯哥不入宮,他們都不知道今年鄭史該寫些什麼。
能領著慕言踏過結夢梁走入鶯哥的夢境,因鮫珠令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神思相通,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猜透甫入宮的這一夜,坐在昭寧西殿的鶯哥到底在想些什麼。明明十月秋涼,她手中仍執了把夏日才用得著的竹骨摺扇,天生帶一股冷意的眉眼斂得又淡又溫順,完全看不出曾經是個殺手。當她執起摺扇敲在腳邊小雪豹頭上,企圖讓它離自己遠一點兒時,我們弄明白了這把摺扇的具體用途,只是還來不及進一步探究,容垣已出現在寢殿門口。"
其實從我和慕言站的角度,著實難以第一時間發現容垣行蹤,只是感到一股迫人氣勢迎面撲來,抬起頭,就看到鄭侯頎長的身影近在咫尺,掩住殿前半輪明月。這說明容垣註定是一國之君的命。一個人的氣勢強大得完全無法隱藏,那他這輩子除了當國君以外;『也不能再當其他的什麼。鶯哥執著扇子敲打雪豹的手一頓,生生改成輕柔撫摸的動作。於她而言,這些毛茸茸的東西只分可入口和不可入口,但此時是在容垣眼皮底下,容垣眼中,她是救了小雪豹的錦雀,錦雀哪怕對地上的一隻螞蟻都親切溫柔。雖然她不是錦雀,她最討厭這些毛茸茸的所謂寵物,但這世上無人在乎,她不是錦雀,只有她自己知道。
因是逆光,雖相距不過數尺,也不能看清容垣臉上表情,只看到月白深衣灑落點點星光,如一樹銀白的藤蔓,每行一步,都在身周燭光里盪起一圈細密漣漪。鶯哥強抱住哀哀掙扎的小雪豹坐在床沿,微垂著頭,看似一幅害羞模樣,也許本意就是想做出害羞的模樣,但強裝半天,神色間也沒暈出半點嫣紅來聊表羞澀,倒是流雲鬢下的秀致容顏愈見蒼白。容垣站在她面前,黑如深潭的眼睛掃過她懷中兀自奮力掙扎的小雪豹,再掃過垂頭的她:「屋裡的侍婢呢?」 雪豹終於掙開來,從她膝頭奮力跳下去,她愣了愣:「人多晃得我眼暈,便讓他們先歇著了。」|
他淡淡應了一聲,揮手拂過屏風前挽起的床帷,落地燈台的燭光在明黃帳幔上綉出兩個靠得極近的人影,他的聲音沉沉的就響在她頭頂:「那今夜,便由你為孤寬衣吧。」
宮燈蒙昧,鶯哥細長的手指緩緩抓住容垣深衣腰帶,配玉輕響。
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她抬頭訝然看他,他的唇就擦過她臉頰。幔帳映出床榻上交疊的人影,容垣的深衣仍妥帖穿在身上,鶯哥一身長可及地的紫緞被子卻先一步滑落肩頭,露出好看的鎖骨和大片雪白肌膚。明明是用力相吻,兩人的眼睛卻都睜得大大的,說明大家都很清醒。而且貼那麼緊兩人都能坐懷不亂,對彼此來說真是致命的打擊。中場分開時,鶯哥微微喘著氣,原本蒼白的嘴唇似塗了胭脂,顯出濃麗的緋色,眼角都濕透了。容垣的手擦過她眼側,低聲問:「哭了?」她看著他不說話。他修長手臂撐在瓷枕旁,半晌,微微皺眉:「害怕?」未等她回答,已翻身平躺,枕在另一塊瓷枕之上,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害怕就睡覺吧。」.
我暗自失望地嘆了口氣,還沒嘆完,竟見到衣衫半解的鶯哥突然一個翻身跨坐在容垣腰上:「陛下讓我自己來,我就不害怕了。」眼角紅潤,嘴唇緊抿,神色堅定……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

一方面是冷漠的、清心寡慾的一國之君,伴君如伴虎不說,從來難測的就是九重君心;另一方面是年幼喪母、不具任何威脅力的小公主,只要得到她的撫養權,在大鄭後宮里就能永享一席之地;面對此種情況,稍微有點判斷能力的都會選擇後者。這導致後宮殘留的七位夫人紛紛曲線救國,拋棄從前的生活方式,集體投入到爭奪小公主撫養權的斗爭當中。但這註定是要一無所成的一件事。有時候,爭即是不爭,不爭即是爭。後宮里一番熱斗的結果是,容垣直接將曦和公主送去了剛剛入主昭寧西殿的鶯哥手中。
小公主抱了只受傷的小兔子憂心忡忡站在鶯哥面前:「父王說夫人你會給小兔子包傷口,這里、這里、還有這里,小兔子被壞奴才打出一、二、三,呀,有三個傷口,夫人你快給小兔子包一包。」
昭寧殿前兩株老櫻樹落光了葉子,她抬頭正對上曦和身後容垣的視線,他長身玉立,站在枯瘦的櫻樹下,黑如古潭的眸子平靜無波,深不可測。
還沒有當媽就要先當後媽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就好比本以為娶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結果紅蓋頭一掀原來是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娘,這種幻滅感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好在鶯哥和大多數對現實認識不清的貴族小姐都不相同,對婚姻生活沒抱什麼匪夷所思的浪漫幻想。自從一腳踏進容垣的後宮,她就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能讓她掩耳盜鈴順利逃出去的時機。前半生她是一個殺手,為容潯而活,但容潯將她丟棄在荒蕪的大鄭宮里,乾乾凈凈地,不帶絲毫猶豫地,她才曉得自己活了這么多年,其實只是個工具,工具只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好,你要求主人對你一輩子負責,這顯然不是個工具該有的態度,好的工具應該不求回報一心只為達成主人的心願,臨死前還要想著死後化作春泥更護花什麼的。而此時,鶯哥認為自己已經當夠了工具,她陷入這巨大的牢籠,沒有人來救她,她就自救,沒有人對她好,她自己要對自己好。她在昭寧西殿冬日的暖陽里做出這個看似不錯的決定:一旦離開四方城,就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買兩畝薄地,也去學點織布希么的尋常女子技藝,這樣就不用殺人也能養活自己了。
這時機很快來臨。冬月十二,曦和的生母沁柳夫人周年祭,鶯哥領著曦和前往靈山祭拜,容垣撥了直屬衛隊貼身跟著。車隊行到半山腰,遇到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堆強人行刺,盡管有禁衛的嚴密防護,但百密一疏,加上地勢著實險要,鶯哥抱著曦和雙雙跌落靈山山崖。
其實按照鶯哥的本意,並不想帶上曦和這個拖油瓶,但沒有辦法,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還沒等她看準時機一不小心主動從山崖上跌下去,曦和已經瑟瑟發抖地抱著小兔子先行跌落下去,倘若她不救她,五歲的小公主就是個死,當了她兩個月的後媽,她也有點於心不忍。
一路急墜直下,懷里抱著個半大的孩子,身手再好也不容易以刀借力緩住墜勢。但好在雖是高崖,但高得並不離譜,墜落過程中又用腰帶纏住樹枝緩了一緩,觸地時就只是摔斷了右腿腿骨。小公主穩穩趴在她身上,懷里還緊緊摟著兩個月前救下的那隻小白兔,身上沒什麼傷,只是人嚇昏了過去。
遇到此種情況,一般應該停留原地以待搭救,但鶯哥是想借機逃走,就不能多做停留,但又不能帶走曦和,假使是她一人,頂多叫行蹤不明,加上曦和,就是拐帶公主畏罪潛逃,勢必要被千里追捕。山中暮色漸濃,她撐著身子爬起來,將曦和拖抱到附近一處山洞,升起一堆篝火,又將懷中頹然的兔子簡單料理,串在樹叉上烤得流油,烤好後仔細去骨,把兔子皮兔子骨頭一概毀屍滅跡,只將一堆乾爽兔肉包好放在昏迷的曦和身旁。冬日深山,昏鴉枯樹,大多活物都已冬眠,遑論目前她是個瘸子,就算四肢健全,這樣貧瘠的條件也難以覓食,幸好曦和墜崖還帶了只兔子,這樣即便她離開,容垣的衛隊又一時半會兒沒法趕來,小公主也不會被餓死或是被什麼未冬眠的活物害死,總之人生安全算是得到了保障。
拖著傷腿離開山洞時,許久不曾真心笑過的鶯哥撐著剛削好的手杖,眼底泛起一絲輕快笑意。但沒走兩步,笑意倏然凍結眼底。
前方一處水霧繚繞的寒潭旁,似從天而降,白色的錦緞一閃,驀然出現本應在王宮批閱公文的容垣的身影。幾只倦鳥長鳴著歸巢棲息,山月扯破雲層透出半張臉,寒光泠泠,四圍無一處可藏身。她握緊手杖,眼神暗了暗,一動不動地等著他披星戴月急行而來。軟靴踩過碎葉枯枝,他在她面前兩步停住,袖口前裾沾滿草色泥灰,模樣多少有些頹唐,俊朗容色里卻未見半分不適,一雙深潭般的眸子掃過她手中樹杖,掃過她右腿:「怎麼弄成這樣
她抬頭看他,目光卻是向著遠處的潭水:「曦和沒事兒,只是受了驚,還在昏睡,我出來……」她頓了頓:「給她打點兒水。」: 他看著她不說話。
她愣了愣,勉強一笑:「腿……也沒什麼事……」
他漆黑眸子瞬間浮出惱怒神色,一個掣肘將她壓制在左側崖壁,斷腿無徵兆劇烈移動,可以想像痛到什麼程度,但鶯哥畢竟是鶯哥,連肩胛骨被釘穿都只是悶哼一聲,這種情況就只是反射性皺了皺眉。
他將她困在一臂之間,「痛么?」
她咬唇未作回答,齒間卻逸出一絲涼氣。他眼中神色一暗,空出的手取下頭上玉簪堵住她的口,青絲滑落間,已俯身握住她的腿:「痛就喊出來。」
骨頭卡擦一聲,她額上沁出大滴冷汗,接骨之痛好比鋼刀刮骨,她卻哼都未哼一聲。他眸中怒色更深,幾乎是貼住她,卻小心避開她剛接好的右腿:「是誰教得你這樣,腿斷了也不吭一生,痛急也強忍著

他皺著眉任她瞧,半晌,手指撫上她眼角,神色漸漸和緩,又是從前那個沒什麼表情的容垣,她眼睛一眨,眸中泛起一層水霧,卻趕緊抬頭。他扣住她的頭,讓她不能動彈,就這么直直看著她水霧彌漫的一雙眼,看著淚滴自眼角滑下,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聲在她耳邊:「錦雀,哭出來."
哭這種事就是一發不可收拾,低低抽噎聲起,頃刻間便是一場失聲的痛哭,估計鶯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但這至少讓我們明白,原來天下間的女子,沒有誰是天生不會哭的
他緊緊抱住她,在這寒潭邊荒月下,嗓音沉沉的:「好了,我在這里。」
鶯哥哭得脫力,我想有一半原因是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逃走了,結果被容垣破壞了,需要發泄,當我把這個想法說給慕言,他對此做了如下評價:「阿拂,你真是個實際的姑娘。」

終歸我只是個做生意的,雖然自覺還是比較多愁善感,但當神思不在一個步調上時,基本搞不懂鶯哥在想什麼,這是我所見過的心防最重的姑娘。因是她自己在昏睡中造出的夢境,不是我所編織,就只能像看連環畫一般看著這些事一幕一幕發生,無半點回轉之力。不好說墜崖這事之後容垣和鶯哥的感情就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這著實難以判斷,看上去他們倆該進展不該進展的早進展完了。只是那一夜鶯哥被抬回鄭宮後,宿的不是昭寧西殿,而是容垣的寢宮清涼殿。
鄭侯寢殿殿名清涼,殿內的陳設也是一派清涼簡單,只燈台旁一隻琉璃瓶中插的兩束白櫻乾花,在深冬里顯出幾許空幽寂然。鶯哥腿上的傷被宮里的醫師細心包紮後基本無礙,但折騰太久,還未入更便滿面倦色地挨進了床里。侍女捻直燈芯,容垣大約睡意不盛,握了卷書靠在床頭。兩下無言。
我一看沒什麼可看的,就打算拉慕言出去觀賞一會兒枯木繁星,手伸出去還沒握到他袖子,卻見凝神看書的容垣一邊翻頁一邊抬起眼瞼,待目光重落回書上時,嗓音已淡淡然響起來:「睡過來些。」暮言側首看我一眼,我定住腳步。閉目的鶯哥在我們無聲交流時輕輕翻了個身,被子微隆,看似縮短了彼此距離,實際不過換個睡姿。半晌,容垣從書卷中抬頭,蹙眉端詳一陣,低頭繼續翻頁:「我怕冷,再睡過來些。」這一次鶯哥沒有再動,估摸假意睡熟。但事實證明都已經躺到了一張床上,裝不裝睡其實都一樣。果然滅燈就寢時,側身而卧的鶯哥被容垣一把撈進懷中。她在他胸前微微掙了掙,這一點純粹是通過衣料摩擦和後續容垣的說話內容來辨別。漆黑夜色如濃墨將整個夢境包圍,容垣清冷嗓音沉沉地響在這無邊的夢境:「怎麼這樣不聽話,都說了我怕冷。」鶯歌淡淡地:「讓人去拿個湯婆。」半晌,聽到冷如細雪的兩個字,明明是在調笑,卻嚴肅得像是下一道禁令:「偏不。」
男人願意同女人睡覺是一回事,願意同女人蓋一床被子純聊天又是一回事,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容垣是個明君,當然誰要說可以看出他人道不能那我也沒有話說。但要友情提醒,你可以形容一個男人慘無人道,千萬別形容人家人道不能,但凡還是個男人,但凡還有一口氣,爬也要爬過去把你人道毀滅。
第二日鶯哥醒來時,已是暖陽高照。窗外偶有幾只耐冬的寒年揪鳴,日光透過鏤花的窗格子投進來,映到綢被上,似抹了層淡淡的光暈。不便行動的鶯哥坐在光暈里怔了許久,臉上一副毫無表情的空白。
一出宮就發生遇刺墜崖這樣的大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丈夫,近期內都不該再讓妻子出門。但第一名的思維不好用常理推斷,哪怕是削蘋果皮第一嗑瓜子第一,何況容垣這種鄭國刀術第一。半月而已,鶯哥的傷已好得看不出行跡,夜裡容垣臨幸昭寧殿,目光停駐在她紫色籠裙下那截受過傷的小腿上,良久:「入宮三月,是不是有些悶,明日,孤陪你出去走走。」
大約以為容垣口中的出去走走也就是王宮范圍內,真正被領到四方城大街上,沉穩如鶯哥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而我和慕言只是覺得千古繁華一都,昨日繁華同今日繁華並無不同。大街上容色淡漠的貴公子偏頭問身旁過門三月的新婦:「想去什麼地方?」鶯哥整個人都被塞進極厚的棉襖,外頭還裹了件狐狸毛滾邊的紫緞披風,兜帽下露出一雙婉轉濃麗的眼:「陛下既讓妾拿主意……」想了想,道:「那便去碧芙樓吧。」容垣略抬眼簾,眸中微訝,轉瞬即逝,只是伸手拂過她的兜帽,帶下兩片從街樹上翩然而下的枯葉。
容垣詫異自有道理,因碧芙樓名字雖起得風雅,聽起來有點像賣荷花的,實際上不是賣荷花的,是四方城內一座有名的大賭坊。經常有外國人千里迢迢跑來這里聚眾**,本來這事是違法的,但國際友人沒事兒就往這里跑,無意間竟帶動當地旅遊業迅猛發展,這是多麼糾結的一件事,祖宗之法誠可貴,擋著賺錢就該廢,政府花很長時間來琢磨這個事,看怎麼才能既出牆又立牌坊,最後加大改革力度,乾脆把聚眾**做成一個產業。各大中小賭坊在國家鼓勵下自相殘殺,三年後只剩碧芙樓一樓坐大,正當老闆覺得可以笑傲江湖,哪曉得被強行以成本價賣給國家……'
我大約明白鶯哥為什麼想去碧芙樓,做廷尉府殺手時,容潯主張殺手們應該修身養性,戒驕戒躁、戒痴妄、戒貪欲,賭是貪欲,加上暗殺對象沒一個是好賭之人,導致鶯哥在十丈紅塵摸爬打滾二十年,一次也沒去過集世間貪欲之大成的賭坊。
看著前方緩緩前行的雍容身影,我忍不住對慕言道:「容垣他其實也曉得鶯哥身體好,還給她穿那麼多,裹得像個粽子,要是有刺客,怎麼使刀?指望她圓滾滾地滾過去把刺客壓死嗎?」
慕言停下腳步,竟然難得的沒有立刻反駁,反而認真想了想:「男人大多如此,愛上的姑娘再要強,也不過是個姑娘,總還是希望免她受驚受苦,要親眼看著她衣食豐足快樂無憂才能安心。」
胸膛里猛地一跳,我看向一旁:「你能這么想,以後嫁你的姑娘一定有福氣。」但我註定不能成為這個有福氣的姑娘。
他竟然一本正經點頭,目光掃過來,似笑非笑看著我:「對,嫁給我有很多好處。」
心中更加沮喪,我不能成為那個嫁他的姑娘,也不希望任何人成為。甚至有一點惡毒地想,這個人不能愛我,乾脆讓他不要愛上任何人好了。或者乾脆讓他去愛男人好了。
玄武街上,碧芙樓飛檐翹角,氣派非凡,一切格局都仿造政府辦公樓,將左邊城裡最大的酒樓和右邊城裡最大的青樓統統比下去。進入其中,看到斗雞走狗、麻將圍棋、六博蹴鞠,名目繁多,彷彿天下賭戲盡在此地,難怪好賭之人沒事就往這兒跑。但傳說碧芙樓這個地方沒有賭徒,只有賭客,因一切被稱為什麼徒的東西都不是好東西,比如歹徒,但歹客你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碧芙樓的賭客皆是富家子,一擲千金,輸贏俱以千金起,想來鶯哥今日要坐上賭桌是沒戲了,不是特地為賭,哪個神經病會揣著千金的銀票去逛街。場中數玩兒六博的桌子前圍人最多,鶯哥緩走兩步亦圍到桌前,容垣隨後。
乍看鶯哥身後的白衣公子一身不顯山露水的富貴,小二樂顛樂顛跑來低眉順眼地攛掇,說場子里那位錦衣公子是玩兒六博棋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在碧芙樓玩兒了三年,從沒失過手,若是容垣有意,他倒可以牽線促成這一戰。說了半天看容垣沒什麼反應,出於一種不知道什麼樣的心態,開始大誇特誇那錦衣公子如何神秘,說誰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他身份背景,只知他老家在樓國新良地區,因長年只玩兒六博,所以人們就親切而不失禮貌地稱呼他為新良博客……
小二又說了半天,容垣還是毫無動靜,好在終於打動一旁的鶯歌,那一雙濃黑的眸子輕飄飄眄過來:「這倒挺有趣,陛……夫君的六博棋也玩兒得好,何不下場試試,興許真能贏過他?」
容垣低頭看她一眼:「興許?」頓了頓:「沒帶錢。」
小二:「……」
場中新良博客的驕棋吃掉對方三枚黑子,勝負已定,圍觀群眾發出一陣毫無懸念的唏噓,才說了自己沒錢的容垣待輸掉那人起身時卻不動聲色地接了人家的位子。對面的新良博客愣了愣:「今日十五,十五小可只對三場,三場已滿,恕不能奉陪了。」
容垣玩兒著手上的白子,容色淡然:「聽說你三年沒失過手。我能贏你,我夫人卻不相信,今日應下這戰局,你要多大的賭籌都無妨。」
被人們親切而不失禮貌地尊稱為新良博客的青年露出驚訝神色,目光落在容垣身後,半晌,哧笑了:「閣下好大的口氣,既要小可破這個規矩,今日這一局,也不妨賭得大些。小可壓上小可之妻來賭這一把,閣下也壓上身後的這位夫人,如何?」
鶯哥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煞白。我知道那是為什麼。
寂靜從六博棋桌開始蔓延,大張大合,樓內一時無聲。容垣指間的白子噠一聲敲在花梨木棋桌上,聲音沒什麼起伏:「換個賭注。」
青年露出玩味神色:「閣下方才不是斬釘截鐵這一局定能贏過小可?既是如此,暫且委屈一下尊夫人有何不可?」
容垣手中的棋子無聲裂成四塊,他面無表情將手攤開,像刀口切過的兩道斷痕:「我前一刻還想好好珍惜它,後一刻卻將它捏碎了,可見世上從無絕對之事。既是如此,拿所愛之人冒這樣的險,」頓了頓:「就未免兒戲。」
還沒恢復過來的鶯哥猛然抬起頭來,卻正迎上容垣抬手扔過來的長刀,刀柄嵌了枚巨大的藍色玉石,那通透的質地流轉的光暈,不曉得開多少座山才能采出這么一粒。只是剎那的相對,他已轉身:「將這刀拿給老闆,找他換三十萬銀票。」前兩句話是對鶯哥,後兩句話是對對面的青年:「你若還想用妻子做賭注,隨你,但也不能叫你吃虧,這一局,我便壓上三十萬金銖。」
容垣語畢,連緩沖的時間都沒有,碧芙樓已鬧成一片,面對這建樓以來最豪的一場豪賭,大家都不想錯失圍觀機遇。隔得近的本來還打算閑庭信步地走過去,走到一半突然感到身邊颳起一陣狂風,定睛一看原來是隔隔隔隔壁打麻將的小子狂奔而去,危機感頓生,罵了聲娘也開始狂奔,六博棋局連同對棋的容垣和博客兄被裡三層外三層圍得嚴嚴實實,碧芙樓徹底亂成一團。再也沒有比混亂人群更好的掩護,我想,這正是逃走的好時候,也許容垣故意給鶯哥一個機會容她離開。這簡直是一定的。他本來可以直接拿那把刀**客兄的美人,卻非要她去換什麼銀票,要不就是主動放水,要不就是腦子進水,真是想找點其他的理由來通融都找不到。
無論如何,鶯哥把握住了這個機會。要在這樣的亂世找到一人同行,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事,也許容垣終於發現鶯哥不是那個對的人,她已經過夠了籠中鳥的生活,她一直想逃。一直。
二樓較一樓空曠許多,慕言找了個位子,正好可以俯視容垣和博客兄的賭局。未幾,碧芙樓的老闆捏了沓銀票哆嗦著分開人牆到棋桌旁,弓著腰像捧聖物一樣將換來的銀票捧給容垣。容垣握著骰子的手停在半空:「我夫人呢?」老闆抹著額上的冷汗說不出個所以然。半晌,容垣毫無預兆地放下骰子:「我輸了。」棋面上黑白兩子明明戰得正酣,對面博客兄不能置信地瞪大眼,許久,咬牙道:「閣下這是,什麼意思?」一旁的老闆驚得一跳,趕緊奔過去圓場:「那位公子不想賭就不賭了,您白白贏三十萬銀票,您也是咱們樓里的常客,都是老交情了,不要讓老朽難做啊。
我想容垣說的不只是這局棋,他給她機會離開,卻也希望她不要離開,就如我明知再這樣跟著慕言只會越來越捨不得他,一個亡魂,縱容自己對這世間的執念越來越深,離別時會有多痛只有自己明白,就像一場無望的賭局,就像容垣此刻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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