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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婦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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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信息】
字數:1956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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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言情小說
❷ 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
記錢鍾書與《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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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錢鍾書寫《圍城》
錢鍾書在《圍城》的序里說,這本書是他「錙銖積累」寫成的。我是「錙銖積累」
讀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我笑,他也笑;我
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對大笑,因為笑的不僅是書上的事,還有書
外的事。我不用說明笑什麼,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後他就告訴我下一段打算寫什麼,
我就急切地等著看他怎麼寫。他平均每天寫五百字左右。他給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動。
後來他對這部小說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滿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過這是後話了。
鍾書選注宋詩,我曾自告奮勇,願充白居易的「老嫗」——也就是最低標准;如果
我讀不懂,他得補充注釋。可是在《圍城》的讀者里,我卻成了最高標准。好比學士通
人熟悉古詩文里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
格為《圍城》做注釋的,該是我了。
看小說何需注釋呢?可是很多讀者每對一本小說發生興趣,就對作者也發生興趣,
並把小說里的人物和情節當作真人實事。有的乾脆把小說的主角視為作者本人。高明的
讀者承認作者不能和書中人物等同,不過他們說,作者創造的人物和故事,離不開他個
人的經驗和思想感情。這話當然很對。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創作的一個重要成
分是想像,經驗好比黑暗裡點上的火,想像是這個火所發的光;沒有火就沒有光,但光
照所及,遠遠超過火點兒的大小①。創造的故事往往從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經驗。要
從創造的故事裡返求作者的經驗是顛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經過創造,就好比發過酵而
釀成了酒;從酒里辯認釀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機緣知道作者的經歷,也知道釀成
的酒是什麼原料,很願意讓讀者看看真人實事和虛構的人物情節有多少聯系,而且是怎
樣的聯系。因為許多所謂寫實的小說,其實是改頭換面地敘寫自己的經歷,提升或滿足
自己的感情。這種自傳體的小說或小說體的自傳,實在是浪漫的紀實,不是寫實的虛構。
而《圍城》只是一部虛構的小說,盡管讀來好像真有其事,實有其人。
①參看《事實—故事—真實》(《文學評論》一九八○年第三期十七頁)。
《圍城》里寫方鴻漸本鄉出名的行業是打鐵、磨豆腐,名產是泥娃娃。有人讀到這
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聲說:「這不是無錫嗎?錢鍾書不是無錫人嗎?他不也留過洋嗎?
不也在上海住過嗎?不也在內地教過書嗎?」有一位專愛考據的先生,竟推斷出錢鍾書
的學位也靠不住,方鴻漸就是錢鍾書的結論更可以成立了。
錢鍾書是無錫人,一九三三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在上海光華大學教了兩年英語,一
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國牛津留學,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學位,然後
到法國,入巴黎大學進修。他本想讀學位,後來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華大學聘
他為教授,據那時候清華的文學院長馮友蘭先生來函說,這是破例的事,因為按清華舊
例,初回國教書只當講師,由講師升副教授,然後升為教授。鍾書九、十月間回國,在
香港上岸,轉昆明到清華任教。那時清華已並入西南聯大。他父親原是國立浙江大學教
授,應老友廖茂如先生懇請,到湖南藍田幫他創建國立師范學院;他母親弟妹等隨叔父
一家逃難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鍾書自昆明回上海探親後,他父親來信來電,說自己
老病,要鍾書也去湖南照料。師范學院院長廖先生來上海,反復勸說他去當英文系主任,
以便伺候父親,公私兼顧。這樣,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
一位同事結伴回上海探親,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廣西到海防搭
海輪到上海,准備小住幾月再回內地。西南聯大外語系主任陳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來相
訪,約他再回聯大。值珍珠港事變,他就淪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寫過一首七律《古
意》,內有一聯說:「槎通碧漢無多路,夢入紅樓第幾層」,另一首《古意》又說:
「心如紅杏專春鬧,眼似黃梅詐雨晴」,都是寄託當時羈居淪陷區的悵望情緒。《圍城》
是淪陷在上海的時期寫的。
鍾書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華初識,一九三三年訂婚,一九三五年結婚,同船到英
國(我是自費留學),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國,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國。我母親一年前
去世,我蘇州的家已被日寇搶劫一空,父親避難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視老父,
鍾書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當時我中學母校的校長留我在「孤島」
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後上海淪陷,「分校」停辦,我暫當家庭教師,又在小學代
課,業余創作話劇。鍾書陷落上海沒有工作,我父親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授課的
鍾點讓給他,我們就在上海艱苦度日。
有一次,我們同看我編寫的話劇上演,回家後他說:「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我
非常高興,催他快寫。那時他正偷空寫短篇小說,怕沒有時間寫長篇。我說不要緊,他
可以減少授課的時間,我們的生活很省儉,還可以更省儉。恰好我們的女傭因家鄉生活
好轉要回去。我不勉強她,也不另覓女傭,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燒飯洗
衣等等我是外行,經常給煤煙染成花臉,或熏得滿眼是淚,或給滾油燙出泡來,或切破
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鍾書寫《圍城》(他已把題目和主要內容和我講過),做灶下婢
也心甘情願。
《圍城》是一九四四年動筆,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說:「兩年裡
憂世傷生」,有一種惶急的情緒,又忙著寫《談藝錄》;他三十五歲生日詩里有一聯:
「書癖鑽窗蜂未出,詩情繞樹鵲難安」,正是寫這種兼顧不來的心境。那時候我們住在
錢家上海避難的大家庭里,包括鍾書父親一家和叔父一家。兩家同住分炊,鍾書的父親
一直在外地,鍾書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兒女等已先後離開上海,只剩他母親沒走,還有
一個弟弟單身留在上海;所謂大家庭也只像個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敘鍾書的經歷、家庭背景和他撰寫《圍城》時的處境,為作者寫個簡介。
下面就要為《圍城》做些註解。
鍾書從他熟悉的時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但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
節全屬虛構。盡管某幾個角色稍有真人的影於,事情都子虛烏有;某些情節略具真實,
人物卻全是捏造的。
方鴻漸取材於兩個親戚:一個志大才疏,常滿腹牢騷;一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
兩人都讀過《圍城》,但是誰也沒自認為方鴻漸,因為他們從未有方鴻漸的經歷。鍾書
把方鴻漸作為故事的中心,常從他的眼裡看事,從他的心裡感受。不經意的讀者會對他
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關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為一。許多讀者以為他就是作者本
人。法國十九世紀小說《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婁拜曾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那麼,錢鍾書照樣可說:「方鴻漸,就是我。」不過還有許多男女角色都可說是錢鍾書,
不光是方鴻漸一個。方鴻漸和錢鍾書不過都是無錫人罷了,他們的經歷遠不相同。
我們乘法國郵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國,甲板上的情景和《圍城》里寫的很像,
包括法國警官和猶太女人調情,以及中國留學生打麻將等等。鮑小姐卻純是虛構。我們
出國時同船有一個富有曲線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國人對她大有興趣,把她看作東方美
人。我們在牛津認識一個由未婚夫資助留學的女學生,聽說很風流。牛津有個研究英國
語文的埃及女學生,皮膚黑黑的,我們兩人都覺得她很美。鮑小姐是綜合了東方美人、
風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摶捏出來的。鍾書曾聽到中國留學生在郵船上偷情的故事,小
說里的方鴻漸就受了鮑小姐的引誘。鮑魚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鮑。
蘇小姐也是個復合體。她的相貌是經過美化的一個同學。她的心眼和感情屬於另一
個;這人可一點不美。走單幫販私貨的又另是一人。蘇小姐做的那首詩是鍾書央我翻譯
的,他囑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蘇小姐的丈夫是另一個同學,小說里亂點了鴛鴦譜。
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
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裡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
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趙辛媚是由我們喜歡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變大的,鍾書為他加上了二十多歲年紀。
這孩子至今沒有長成趙辛媚,當然也不可能有趙辛媚的經歷。如果作者說:「方鴻漸,
就是我,」他准也會說:「趙辛媚,就是我。」
有兩個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來,未加融化,因此那兩位相識
都「對號入座」了。一位滿不在乎,另一位聽說很生氣。鍾書誇張了董斜川的一個方面,
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談吐和詩句,並沒有一言半語抄襲了現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
明和他的影子並不對號。那個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誇張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車
從巴黎郊外進城,他忽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上面開列了少女選擇丈夫的種種條件,如
相貌、年齡、學問、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項,逼我一一批分數,並排列先後。我知
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對象,所以小小翼翼地應付過去。他接著氣呼呼地對我說:
「她們說他(指鍾書)『年少翩翩』,你倒說說,他『翩翩』不『翩翩』。」我應該厚
道些,老實告訴他,我初識鍾書的時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雙毛布底鞋,戴一副老
式大眼鏡,一點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認為我該和他站在同一立場,就忍不住淘氣
說:「我當然最覺得他『翩翩』。」他聽了怫然,半天不言語。後來我稱贊他西裝筆挺,
他驚喜說:「真的嗎?我總覺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別人的挺。」
我肯定他衣服確實筆挺,他才高興。其實,褚慎明也是個復合體,小說里的那杯牛奶是
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們在巴黎時的同伴,他尚未結婚,曾對我們講:他愛「天仙的
美」,不愛「妖精的美」。他的一個朋友卻欣賞「妖精的美」,對一個牽狗的妓女大有
興趣,想「叫一個局」,把那妓女請來同喝點什麼談談話。有一晚,我們一群人同坐咖
啡館,看見那個牽狗的妓女進另一家咖啡館去了。「天仙美」的愛慕者對「妖精美」的
愛慕者自告奮勇說:「我給你去把她找來。」他去了好久不見回來,鍾書說:「別給蜘
蛛精網在盤絲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鍾書跑進那家咖啡館,只見「天仙美」的愛慕者
獨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燙的牛奶,四圍都是妓女,在竊竊笑他。鍾書「救」了他回來。
從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說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該喝杯啤酒,不該喝牛奶。準是那
杯牛奶作崇,使鍾書把褚慎明拉到飯館去喝奶;那大堆的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
牛奶生發出來的。
方遯翁也是個復合體。讀者因為他是方鴻漸的父親,就確定他是鍾書的父親,其實
方遯翁和他父親只有幾分相像。我和鍾書訂婚前後,鍾書的父親擅自拆看了我給鍾書的
信,大為贊賞,直接給我寫了一封信,鄭重把鍾書託付給我。這來很像方遯翁的作風。
我們淪陷在上海時,他來信說我「安貧樂道」,這也很像方遯翁的語氣。可是,如說方
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親,那麼,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還有幾分是捏造,因為親友間
常見到這類的封建家長。鍾書的父親和叔父都讀過《圍城》。他父親莞爾而笑;他叔父
的表情我們沒看見。我們夫婦常私下捉摸,他們倆是否覺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處。
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成
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麼,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得更透徹了。方鴻漸
失戀後,說趙辛楣如果娶了蘇小姐也不過爾爾,又說結婚後會發現娶的總不是意中人。
這些話都很對。可是他究竟沒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話也就可釋為聊以自慰的話。
至於點金銀行的行長,「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見的無錫商人,我
不再一一注釋。
我愛讀方鴻漸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閭大學旅途上的一段。我沒和鍾書同到湖南去,
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認識,沒一人和小說里的五人相似,連一絲影兒都沒有。王美玉
的卧房我倒見過:床上大紅綢面的被子,疊在床里邊;桌上大圓鏡子,一個女人脫了鞋
坐在床邊上,旁邊煎著大半臉盆的鴉片。那是我在上海尋找住房時看見的,向鍾書形容
過。我在清華做學生的時期,春假結伴旅遊,夜宿荒村,睡在鋪乾草的泥地上,入夜夢
魘,身下一個小娃娃直對我嚷:「壓住了我的紅棉襖」,一面用手推我,卻推不動。那
番夢魘,我曾和鍾書講過。蛆叫「肉芽」,我也曾當作新鮮事告訴鍾書。鍾書到湖南去,
一路上都有詩寄我。他和旅伴遊雪竇山,有紀游詩五古四首,我很喜歡第二第三首,我
不妨抄下,作為真人實事和小說的對照。
天風吹海水,屹立作山勢;浪頭飛碎白,積雪疑幾世。我常觀乎山,起伏有水
致;蜿蜒若沒骨,皺具波濤意。乃知水與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傑人,異量美能備。
固哉魯中叟,祗解別位智。
山容太古靜,而中藏瀑布,不舍晝夜流,得雨勢更怒。辛酸亦有淚,貯胸敢傾吐;
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無言,遠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蹤,藏焉未為固。衷曲
莫浪陳,悠悠彼行路。
小說里只提到游雪竇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鴻漸、李
梅亭等正忙著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見可捏造的事豐富得很,實事盡可拋開,而且實事
也擠不進這個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婦也有些影子。鍾書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長者,旅途上碰到一個自稱落
難的寡婦;那位朋友資助了她,後來知道是上當。我有個同學綽號「風流寡婦」,我曾
向鍾書形容她臨睡洗去脂粉,臉上眉眼口鼻都沒有了。大約這兩件不相乾的事湊出來一
個蘇州寡婦,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語奇文。
證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發枯黃,臉色蒼
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發
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
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范小姐、劉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紹。孫柔嘉雖然跟著方鴻漸同到
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卻從未見過。相識的女人中間(包括我自己),沒一個和她相貌相
似,但和她稍多接觸,就發現她原來是我們這個圈子裡最尋常可見的。她受過高等教育,
沒什麼特長,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醜;沒什麼興趣,卻有自己的主張。方鴻漸
「興趣很廣,毫無心得」;她是毫無興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極小,只局限在「圍城」
內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從城外擠入城裡,又從城裡擠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
嫁了一個方鴻漸,最大的失敗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她和方鴻漸是芸芸知識分子間很典
型的大婦。孫柔嘉聰明可喜的一點是能畫出汪太太的「扼要」:十點紅指甲,一張紅嘴
唇。一個年輕女子對自己又羨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會有這種尖刻。但這點聰明還是鍾
書賦與她的。鍾書慣會抓住這類「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個人聲音里的「扼要」,由
聲音辨別說話的人,盡管是從未識面的人。
也許我正像堂吉訶德那樣,揮劍搗毀了木偶戲台,把《圍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
落,滿地都是硬紙做成的斷肢殘骸。可是,我逐段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使我放下稿子
大笑的,並不是發現了真人實事,卻是看到真人實事的一鱗半爪,經過拼湊點化,創出
了從未相識的人,捏造了從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驚喜之餘,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
穿你的西洋鏡」。鍾書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認我笑得不錯,也帶著幾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訶德一樣,做了非常掃興的事。不過,我相信,這來可以說明《圍城》
和真人實事的關系。
二 寫《圍城》的錢鍾書
要認識作者,還是得認識他本人,最好從小時候起。
鍾書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撫養,因為伯父沒有兒子。據錢家的「墳上風文」,不
旺長房旺小房;長房往往沒有子息,便有,也沒出息,伯父就是「沒出息」的長子。他
比鍾書的父親大十四歲,二伯父早亡,他父親行二,叔父行四,兩人是同胞雙生,鍾書
是長孫,出嗣給長房。伯父為鍾書連夜冒雨到鄉間物色得一個壯健的農婦;她是寡婦,
遺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現成的好奶媽(鍾書稱為「姆媽」)。姆媽一輩於幫在錢家,中
年以後,每年要獃獃的發一陣子呆,家裡人背後稱為「痴姆媽」。她在鍾書結婚前特地
買了一隻翡翠鑲金戒指,准備送我做見面禮。有人哄她那是假貨,把戒指騙去,姆媽氣
得大發瘋,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終沒見到她。
鍾書自小在大家庭長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輸親兄弟。親兄弟、堂兄弟共十人,鍾
書居長。眾兄弟間,他比較稚鈍,孜孜讀書的時候,對什麼都沒個計較,放下書本,又
全沒正經,好像有大量多餘的興致沒處寄放,專愛胡說亂道。錢家人愛說他吃了痴姆媽
的奶,有「痴氣」。我們無錫人所謂「痴」,包括很多意義:瘋、傻、憨、稚氣、呆氣、
淘氣等等。他父母有時說他「痴顛不拉」、「痴舞作法」、「嘸著嘸落」(「著三不著
兩」的意思——我不知正確的文字,只按鄉音寫)。他確也不像他母親那樣沉默寡言、
嚴肅謹慎,也不像他父親那樣一本正經。他母親常抱怨他父親「憨」。也許鍾書的「痴
氣」和他父親的憨厚正是一脈相承的。我曾看過他們家的舊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壯壯,
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憐相。想來那時候的「痴氣」只是稚氣、呆氣,還不
會淘氣呢。
鍾書周歲「抓周」,抓了一本書,因此取名「鍾書」。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來一
部《常州先哲叢書》,伯父已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歲有了「鍾書」
這個學名,「仰先」就成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兒」、「先哥」好像「亡兒」、
「亡兄」,「先」字又改為「宣」,他父親仍叫他「阿先」。(他父親把鍾書寫的家信
一張張帖在本子上,有厚厚許多本,親手帖上題簽「先兒家書(一)(二)
(三)……」;我還看到過那些本子和上面貼的信。)伯父去世後,他父親因鍾書愛胡
說亂道,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說話的意思。鍾書對我說:「其實我喜歡『哲良』,
又哲又良——我閉上眼睛,還能看到伯伯給我寫在練習簿上的『哲良』。」這也許因為
他思念伯父的緣故。我覺得他確是又哲又良,不過他「痴氣」盎然的胡說亂道,常使他
不哲不良——假如淘氣也可算不良。「默存」這個號顯然沒有起克製作用。
伯父「沒出息」,不得父母歡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陰富戶,做顏
料商發財的,有七八隻運貨的大船。鍾書的祖母娘家是石塘灣孫家,官僚地主,一方之
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響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進門就挨他父親一頓
打,說是「殺殺他的勢氣」;因為鍾書的祖父雖然有兩個中舉的哥哥,他自己也不過是
個秀才。鍾書不到一歲,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終不喜歡大兒子,鍾書也是不得寵的孫
子。
鍾書四歲(我紀年都用虛歲,因為鍾書只記得虛歲,而鍾書是陽歷十一月下旬生的,
所以周歲當減一歲或二歲)由伯父教他識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鍾書成天跟著他。伯父
上茶館,聽說書,鍾書都跟去。他父親不便干涉,又怕慣壞了孩子,只好建議及早把孩
子送入小學。鍾書六歲入秦氏小學。現在他看到人家大講「比較文學」,就記起小學里
造句:「狗比貓大,牛比羊大」;有個同學比來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
挨了老師一頓罵。他上學不到半年,生了一場病,伯父捨不得他上學,藉此讓他停學在
家。他七歲,和比他小半歲的常弟鍾韓同在親戚家的私塾附學,他念《毛詩》,鍾韓念
《爾雅》。但附學不便,一年後他和鍾韓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對鍾書的父親和叔父說:
「你們兩兄弟都是我啟蒙的,我還教不了他們?」父親和叔父當然不敢反對。
其實鍾書的父親是由一位族兄啟蒙的。祖父認為鍾書的父親笨,叔父聰明,而伯父
的文筆不頂好。叔父反正聰明,由伯父教也無妨;父親笨,得請一位文理較好的族兄來
教。那位族兄嚴厲得很,鍾書的父親挨了不知多少頓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
祖父,讓兩個弟弟都由他教。鍾書的父親挨了族兄的痛打一點不抱怨,卻別有領會。他
告訴鍾書:「不知怎麼的,有一天忽然給打得豁然開通了。」
鍾書和鍾韓跟伯父讀書,只在下午上課。他父親和叔父都有職業,家務由伯父經管。
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館喝茶,料理雜務,或和熟人聊天。鍾書總跟著去。伯父化一個銅
板給他買一個大酥餅吃(據鍾書比給我看,那個酥餅有飯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麼大,
還是小兒心目中的餅大);又化兩個銅板,向小書鋪子或書攤租一本小說給他看。家裡
的小說只有《西遊記》、《水滸》、《三國演義》等正經小說。鍾書在家裡已開始囫圇
吞棗地閱讀這類小說,把「同呆 子」讀如「豈子」,也不知《西遊記》里的「獃子」
就是豬八戒。書攤上租來的《說唐》、《濟公傳》、《七俠五義》之類是不登大雅的,
家裡不藏。鍾書吃了酥餅就孜孜看書,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後便手舞足蹈向兩個弟
弟演說他剛看的小說:李元霸或裴元慶或楊林(我記不清)一錘子把對手的槍打得彎彎
曲曲等等。他納悶兒的是,一條好漢只能在一本書里稱雄。關公若進了《說唐》,他的
青龍堰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敵得李元霸的那一對八百斤重的錘頭子;李元霸若進了
《西遊記》,怎敵得過孫行者的一萬三千斤的金箍(我們在牛津時,他和我講哪條好漢
使哪種兵器,重多少斤,歷歷如數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兩記得爛熟,卻
連阿拉伯數字的1、2、3都不認識。鍾韓下學回家有自己的父親教,伯父和鍾書卻是
「老鼠哥哥同年伴兒」。伯父用繩子從高處掛下一團棉花,教鍾書上、下、左、右打那
四棉花,說是打「棉花拳」,可以練軟功。伯父愛喝兩口酒。他手裡沒多少錢,只能買
些便宜的熟食如醬豬舌之類下酒,哄鍾書那是「龍肝鳳髓」,鍾書覺得其味無窮。至今
他喜歡用這類名稱,譬如洋火腿在我家總稱為「老虎肉」。他父親不敢得罪哥哥,只好
伺機把鍾書抓去教他數學;教不會,發狠要打又怕哥哥聽見,只好擰肉,不許鍾書哭。
鍾書身上一塊青、一塊紫,晚上脫掉衣服,伯父發現了不免心疼氣惱。鍾書和我講起舊
事,對父親的著急不勝同情,對伯父的氣惱也不勝同情,對自己的忍痛不敢哭當然也同
情,但回憶中只覺得滑稽又可憐。我笑說:痛打也許能打得「豁然開通」,擰,大約是
把竅門擰塞了。鍾書考大學,數學只考得十五分。
鍾書小時候最樂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陰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他們
往往一住一兩個月。伯母家有個大庄園,鍾書成天跟著莊客四處田野里閑逛。他常和我
講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後,河邊樹上掛下一條大綠蛇,據說是天雷打死的。伯母娘
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煙,後來伯父也抽上了。鍾書往往半夜醒來,跟著伯父伯母吃半夜餐。
當時快樂得很,回無錫的時候,吃足玩夠,還穿著外婆家給做的新衣。可是一回家他就
擔憂,知道父親要盤問功課,少不了挨打。父親不敢當著哥哥管教鍾書,可是抓到機會,
就著實管教,因為鍾書不但荒了功課,還養成不少壞習氣,如晚起晚睡、貪吃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無錫。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親友介紹
了一處,我父母去看房子,帶了我同去。鍾書家當時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第一次上
他們錢家的門,只是那時兩家並不相識。我記得母親說,住在那房子里的一位女眷告訴
她,搬進以後,沒離開過葯罐兒。那所房子我家沒看中;錢家雖然嫌房子陰暗,也沒有
搬出。他們五年後才搬入七尺場他們家自建的新屋。我記不起那次看見了什麼樣的房子、
或遇見了什麼人,只記得門口下車的地方很空曠,有兩棵大樹;很高的白粉牆,粉牆高
處有一個個砌著鏤空花的方窗洞。鍾書說我記憶不錯,還補充說,門前有個大照牆,照
牆後有一條河從門前流過。他說,和我母親說話的大約是嬸母,因為叔父嬸母住在最外
一進房子里,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間一進,他父母親伺奉祖父住最後一進。
我女兒取笑說:「爸爸那時候不知在哪兒淘氣呢。假如那時候爸爸看見媽媽那樣的
女孩子,准摳些鼻牛來彈她。」鍾書因此記起舊事說,有個女裁縫常帶著個女兒到他家
去做活;女兒名寶寶,長得不錯,比他大兩三歲。他和鍾韓一次抓住寶寶,把她按在大
廳隔扇上,鍾韓拿一把削鉛筆的小腳刀作勢刺她。寶寶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兄
弟倆覺得這番勝利當立碑紀念,就在隔肩上刻了「刺寶寶處」四個字。鍾韓手巧,能刻
字,但那四個字未經簡化,刻來煞是費事。這大概是頑童剛開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
現。後來房子退租的時候,房主提出賠償損失,其中一項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個不成形
的字,另一項是鍾書一人乾的壞事,他在後園「挖人參」,把一棵玉蘭樹的根刨傷,那
棵樹半枯了。
鍾書十一歲,和鍾韓同考取東林小學一年級,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學。就在那年秋
天,伯父去世。鍾書還未放學,經家人召回,一路哭著趕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
已不省人事。這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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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迷案
作者:畫清灣
第一章 風流寡婦
更新時間2009-7-15 19:59:02 字數:3358
黃昏下的村莊,炊煙裊裊,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吠,謐靜而安詳。
寡婦巧英正烙著油餅,攅攢的蔥花味香氣撲鼻,洋灑了整個院落。村長二牛恰好路過,忍不住猛吸一口氣」真香啊。」
這時,咯支一聲門響,巧英漂亮的鵝蛋臉伸了出來」二牛哥,來吃個餅?」
二牛這才注意到,這巧英今天打扮的分外妖嬈,緊身短褂勾勒出迷人的曲線,細白的頸子下,高聳的雙乳噴礴欲出,一雙大大的眸子撲閃撲閃,象有很多話要說。
「二牛哥」巧英甜甜的一聲,使二牛猛的回過神來,不覺臉騰的一紅,一直紅到了耳根。
二牛趕緊回答,」巧英妹烙的餅真香,我在村外都聞到了。」
「看你說的,快進來吧。」
二牛這才跟著巧英進了門。
這院落不算大,但干凈利落,左右兩間廈房,再往裡是廳房,中間是天井。在兩個廈房的窗檯上居然各放了幾盆花,有金菊,海棠,還有文竹。難得主人還有此雅興。
二牛落坐後,巧英又是砌茶又是拿煙的一通忙活。使的二牛有些不好意思。
這時巧英又轉身到廚房拿了一張餅給了二牛」快趁熱吃吧。」二牛伸手接餅,不經意間碰到了巧英的手,心倏的一下,不覺看了巧英一眼,巧英的臉上一片紅暈,眼神有些迷亂,卻柔情似水。兩個人瞬間都有了通電般的感覺,酥酥癢癢的。
二牛先回過神來,「巧妹真是手巧,烙的餅黃燦燦,香噴噴,看著讓人喜愛。」這話一出口,先自己覺的不妥,到是巧妹說的更……
需要別的再問
❹ 是一部小說。名字忘記了內容大概是
雷哈兒的《風流寡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