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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簡析蕭紅《呼蘭河傳》的藝術成就
............(二)《呼蘭河傳》
繼《生死場》之後,1938年蕭紅在重慶開筆創作她的自傳性長篇小說《呼蘭河傳》,由於顛沛流離,直到1940年底才在她寓居的香港最後完稿成書。這個時刻,正是抗日戰爭最艱苦的階段,這使遠離家鄉的蕭紅更加懷念自己的故鄉和童年,於是,她以自己的家鄉與童年生活為原型,創作了這部小說。它在藝術形式上是一部比較獨特的:它雖然寫了人物,但沒有主角;雖也敘述故事,卻沒有主軸;全書七章雖可各自獨立卻又儼然是一整體。作家以她嫻熟的回憶技巧、抒情詩的散文風格、渾重而又輕盈的文筆,造就了她 「回憶式」的巔峰之作。茅盾曾這樣評價它的藝術成就:「要點不在《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小說,而在於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
1.歡樂童年——寂寞心靈的慰藉
蕭紅的一生是被家庭、愛情和社會所放逐的一生,在她的內心深處,始終深藏著難以排解的無家的悲涼感。可以說,寂寞情緒和無家情結困擾了蕭紅,同時也造就了蕭紅,成就了她的許多藝術佳構。她把自己的孤獨與憂傷、寂寞與悵惘,通過審美沉思轉化為作品的情感基調和美麗的詩魂。
寫作《呼蘭河傳》的蕭紅經歷了內心與外在的種種變故與波折,身邊沒有了寫作《八月的鄉村》的「保護人」似的蕭軍,心目中的故鄉也從要逃離的陷阱變成靈魂的寄寓之地。成熟的蕭紅換了一副眼光看待故鄉。故鄉,盡管她蒙昧,蒙昧得令人痛心,可是她又是包容的,愛與恨,善與惡,美與丑,都在其中。就像後花園中的小黃瓜、大倭瓜,就像那些蝴蝶、螞蚱、蜻蜓,就像黃昏時候的紅霞,他們不辨生死,既短暫,又久遠。蕭紅用散文的筆調來書寫故鄉。她找到了一種最能表達自己與故鄉的血肉聯系的筆調。在這種書寫中,蕭紅重新確認了自己與故鄉、與呼蘭河的關系。他們不再是對立性的,而是對話式的。在這樣的寫作中,蕭紅獲得了心靈的慰藉。尤其在對祖父的回憶性的描寫中,充滿了對童年爛漫時光的回味。《呼蘭河傳》第三章寫祖父與「我」。「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身體很健康」,祖父教「我」念詩,給「我」燒小豬、燒鴨子吃。而「我」在祖父的庇護下,無憂無慮,活潑任性。「我」只是玩,「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個陰涼的地方睡著了。」和祖父開玩笑,「我笑得最厲害,我在炕上打著滾笑。」
孤獨而寂寞的童年,對於渴望愛與溫馨的蕭紅而言無疑是不幸的,然而對於作家的蕭紅卻是一份難得的精神財富,一泓汩汩不息的生命泉源。在她寄居南國異鄉的生命後期,在對男性及男權社會的徹底失望之後,她開始在現實的廢墟上重構自己的精神家園。記憶中的故鄉成了這個精神家園的投射和外化。藉助對故鄉和童年的詩性回憶,來化解內心的憂郁和寂寞。現實社會未能給蕭紅提供飛翔的天空,她以自己的藝術才情在文學殿堂里尋覓到一片高遠的藍天,於文學和想像的精神世界中構築起生命的伊甸。
網上一個帖子對蕭紅的寂寞這樣寫道:蕭紅本身就是寂寞的,她的生,她的情感,她的生活,甚至她的死。蕭紅出生在黑龍江,十年漂泊,呼蘭河是她的起點,香港是她的終點。去逝時,身邊竟沒有一個親人,真是孤獨地來到這個世界上,也將孤獨地離去。在彌留之際,她在紙上寫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從圖書館里淘到一本頁面已經泛黃的《呼蘭河傳》,那氣味彷彿是在證明她的寂寞決不矯情。打開書,寂寞的心靈盛開;合上,心靈的寂寞盛開。
2.悲憫意識——作家主體精神的投射
由於自身的生活經歷和出自悲天憫人的天性,蕭紅在創作伊始就關注著普通人的命運遭際。而「五四」啟蒙思想中個性主義、人道主義精神的影響使她在抒寫人類苦難命運時,更多地是關注人的生存形態和生命價值,以更深入的筆觸挖掘民族文化的深層結構,揭示病態人生和病態心理的形成原因。蕭紅緊緊抓住生與死——人的生命的起點和終點這兩個重要環節進行了突出的展現和深刻的剖析,從而表現了她獨特而深沉的人生悲劇感。
《呼蘭河傳》將生死的意義逐出人的視野,在人們對生死的更為漠然中寫出了「幾乎無事的悲劇」。此時的蕭紅對生命的感覺似乎已超出單純的生死界限,而更深遠地思索著空虛與悲涼。與《生死場》相比,在《呼蘭河傳》中,盡管環境對人仍然構成壓抑,但已不表現為「生死場」般赤裸裸的慘酷,小城與人似乎形成一種平和松馳的關系:「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地走,那是自古也就這樣了,風霜雨雪地,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就拉著離開了人間的世界了。至於那沒有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呼蘭河人麻木混沌地生存(而非生活)著,感受不到生命的珍貴與死的悲哀,一切都是「自然的結果」,都是被動的生生死死。
在蕭紅看來,最可痛心的最足以驚心動魄的是「蒙昧」,是生命價值的低廉,是生命的浪費。染缸房裡,一個學徒把另一個按進染缸里淹死了,這死人的事「不聲不響地」就成了古事,不但染缸房仍然在原址,「甚至連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許至今還在那兒使用著。從那染缸房發賣出來的布匹,仍舊是遠近的鄉鎮都流通著。藍色的布匹男人們做起棉襖棉褲,冬天穿它來抵禦嚴寒。紅色的布匹,則做成大紅袍子,給十八九歲的姑娘穿上,讓她去做新娘子。」至於造紙房裡邊餓死了一個私生子,則「因為他是一個私生的孩子,算不了什麼。也就不說他了。」
蕭紅用異乎尋常的態度、語調敘述死亡,——輕淡甚至略帶調侃的語調。有時甚至不止輕淡,她還有意以生命的喧鬧作為映襯。《呼蘭河傳》第五章寫了小團圓媳婦,寫她如何從一個「笑呵呵」的小姑娘到一個「黃瘦」的病人,直到被折磨而死。一個僅僅十二歲的小姑娘,曾經「頭發又黑又長,梳著很大的辮子」,曾經「看見我,也還偷著笑」,因為她的生命力、因為她「不怕羞」,被婆婆打出了毛病,接著被庸醫、「雲游真人」、跳大神的等不斷折磨、摧殘,終於死去了。
而尤其可痛心的是,「不惟所謂幸福者終生胡鬧,便是不幸者們,也在別一方面各糟蹋他們自己的生涯」(魯迅)。對生命價值的思考和改造民族生活方式的熱望,構成了蕭紅小說有關生死的描寫的主要心理背景。
韋勒克·沃倫指出:「背景又可以是龐大的決定力量,環境被視為某種物質的或社會的原因,個人對它是很少有控制力量的」。《呼蘭河傳》深層的悲劇意蘊即在於揭示了這種強大愚蠻的背景環境——集體無意識同化/異化、扼殺人性。呼蘭河人認同環境,實際上是認同它包蘊的所有的歷史惰性、傳統習慣和價值觀念,所以比起《生死場》中的愚夫愚婦來,他們的靈魂被更深地烙上了歷史文化的印痕。面對沉積著層層淤泥的給自己帶來災難的大泥坑,人們寧可想方設法地繞道而行,或者幸災樂禍地在圍觀「抬車抬馬,淹雞淹鴨」中獲得「樂趣」;小團圓媳婦只因「見人一點也不知道羞」,「兩個眼睛骨碌碌地轉」,就被好心的人們放到開水裡活活燙死;那個本來口碑很好的王大姐,僅僅因為自己選擇嫁給窮苦的磨倌,便一變而為「壞女人」,最終在不絕的奚落中死去……傳統文化的受害者用套住自己的枷鎖又去劈殺別人,在自己流血的同時手上又沾著別人的血污,而這種殘忍的行為卻是以極其真誠的善良態度進行的。這里的一切殺戮都是平靜而安然地發生的,發生了就好像沒發生一樣,這是怎樣一個病態的民族靈魂木然的悲寂世界!經受過人文主義啟蒙思想洗滌的蕭紅,回顧遙遠的故土仍舊生活在古老精神世界裡的鄉民,對其滿目瘡痍的生命狀態,於無盡的悲憫中透露出沉重的批判。
綜上所述,蕭紅是一個有著深廣的悲劇意識的作家,她那窮困潦倒、顛沛流離的流浪生涯以及不尋常的情感經歷使她在創作中具有了「直面真正的人生」的勇氣,以一種開闊的悲憫胸懷始終關注思考著人的生存境遇和生命意義,呼喚著人性尊嚴、人生溫暖和理想的生命形態。正是在這一點上,蕭紅的小說達到了深刻的人性深度,其悲劇意蘊具有了形而上的意味而獲得了久遠的魅力。
3.詩意美質——富於獨創性的邊緣體小說的內核
一切真正有作為的作家,無不以採用與自己的個性和生命體驗相契合的「言語方式」,建構自己的文體風格為己任。蕭紅是個有著自覺文體意識的作家,她曾經說過:「有各式各樣的生活,有各式各樣的作家,就有各式各樣的小說。」蕭紅是憑著天賦和敏銳的藝術感覺進行創作的,她以獨特的藝術感受力和表達才能創造了一種介於小說、散文和詩之間的邊緣文體;這種文體突破了傳統小說單一的敘事模式,以獨特的超常規語言、自傳式敘事方法、散文化結構及詩化風格形成別具一格的「蕭紅體」文體風格,從而構築了一個獨具韻味的藝術世界。
這種別具一格的「蕭紅體」小說文體風格主要表現在:
(1)超常規的文體語言。蕭紅擅長於以一種極自然的陌生語言去描寫她所熟悉的一切。她對語言的超常規運用使小說語言呈現出新鮮自然、稚拙渾朴的美學情趣,形成了獨特的「蕭紅味」。
文字,是文學作品訴諸讀者的審美情感和認知活動的最原初的物質形態。它直接體現著作家的情感心理和作品的藝術風格。在中國現代文壇上,具有不同藝術風格的女作家都呈現出不同的語言特色。如冰心的清瑩圓潤、蘊藉空靈,丁玲的細膩直白、激切酣暢,廬隱的凄麗悱惻、感傷沉鬱……,均各呈異彩,各有千秋。而蕭紅的語言風格和表達方式別具一格,表現為超常規的句法形式及由此而來的新鮮自然、稚拙渾朴的美學意趣,形成了獨特的「蕭紅味」。
在蕭紅的文學語言中,直率和自然這兩種特性是水乳交融、渾然一體的。且看《呼蘭河傳》第三章第一節中一段寫景文字: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象鳥上天了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的飛,一會從牆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從牆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
這段文字完全以兒童的眼光來描寫自然景物,借用了兒童語言的簡短樸素的形式特點,率意而言,顯得真誠坦率。這種語言沒有著意雕琢的痕跡,它宛如白雲出岫,風行水上,一派自然。
蕭紅的小說語言的新鮮、生疏不但表現為直率、自然,而且那種超常規的文句蘊含著一種稚拙渾朴的美,一種獨特而醇厚的情調。趙園《小說十家》中說蕭紅的文字是「用最簡單以至稚拙的方式組織起來、因而顯得不規范」。你有時覺得,她所使用的那種語言是經不起轉述的:
呼蘭河這小城裡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從前那後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園里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以上我所寫的並沒有什麼幽美的故事,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里了。
這里,單調而重復使用的句型,復沓回盪的敘述方式,透出兒童的稚拙和朴實,娓娓道來,節奏徐緩,卻又內蘊深藏,渾朴醇厚。作家絮絮叨叨地敘述祖父年齡與自己年齡的變化,流露出對祖父的熟稔、熱愛。年齡的排列之間,省略了許多具體內容,表現出祖父一生的平常。「主人不見了」,「死了」,「逃荒去了」,稚拙平淡的語言和口氣中蓄積著深厚的滄桑感、失落感。「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同義反復中流淌著對故園的脈脈深情。透過那些有意的復沓,作家正以弦外之音告訴我們人世間生生死死的「單調重復」以及難以言狀的人生悲涼。蕭紅的這種語言表達方式形成了獨特而鮮明的個人風格,它同一字千鈞、惜墨如金的精粹風格,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境界,但卻同樣具有審美價值和意義,因為,「在蕭紅這里,語言經由『組織』不只產生了『意義』,而且產生了超乎『意義』之上的東西。」它拙而有味,情致在焉。
總之,蕭紅的小說語言清純童稚,拙樸天成,純而多韻,拙而能巧;於渾朴中帶有雋逸的色彩,在清純中內蘊醇厚的意韻,從而成為「蕭紅體」小說敘述風格的重要特徵。
(2)自傳式敘事方法。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首先,是自傳性的懷舊筆調。蕭紅最成功、最富藝術魅力的作品,大多是那些融進她個人生命體驗和生活經歷的自傳體小說,如《後花園》、《家族以外的人》、《呼蘭河傳》、《小城三月》等,它們均無一例外地運用了自傳性的懷舊筆調,通過回憶的方式,「以我觀物」敘事記人,寫景狀物。蕭紅之所以如此執著地運用自傳性的懷舊筆調,緣於其一種自覺的創作觀。一般說來,與現實貼得太近,常常不容易把握住生活的本質與內涵;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造成適當的審美心理距離以後,才有可能看清它的全部價值。因此,蕭紅非常重視「思索的時間」,她曾以雷馬克的創作為例強調了這種時間距離的重要性。正是這種心理距離,使她有充分觀照和反思的時間,從而為她深入地揭示生活以至人生的真實底蘊創造了條件,她的自傳性懷舊作品因此獲得了巨大成功。由於蕭紅在時空上已遠離故事中的題材、人物和環境,過去的一切已經經過時間的過濾與沉澱,這就使她能夠抽身事外,而以一種審美靜觀的態度去回憶,用懷舊的筆調將自己的原始情緒升華為一種審美情緒,並進而與題材溶為一體。《呼蘭河傳》回憶的是故鄉呼蘭河的平庸的生活,刻畫的是動物般生存著的人們,但這里「仍然有美,即使這美有點病態」。
其次,是第一人稱限制敘述。
從總體上看,蕭紅小說的敘事角度是多樣的,有全知敘事角度(《生死場》、《馬伯樂》等),也有旁知敘事角度(《王阿嫂的死》等)。然而,她的大部分小說名篇(如《家族以外的人》、《手》、《牛車上》、《呼蘭河傳》、《後花園》、《小城三月》等)則重點運用了第一人稱「我」的限制敘述角度。蕭紅小說中的「我」,實際上都有作家自己在不同時期的影子,作品中的「我」決非是強加的旁觀者和局外人,而是作為小說中的一個角色,作為生活的見證人而存在。無論用怎樣的人稱,那都是蕭紅的講述,一派蕭紅的口吻,因而本質上都是第一人稱的。視角的單一則由敘事人的性情的生動顯現作為補償。《呼蘭河傳》第一章沒有我出現,你的意識里有我在,等到第二章我出現,你也不覺得很突兀。正是第一人稱敘述角度的運用,給蕭紅小說帶來了強烈的情感效果;而且這種角度所特有的敘事功能,也使她的作品增加了內容含量。在這些作品中,小說的敘述省卻了許多描述情節過程的鋪敘文字,出現一些大幅度的跳躍,從而在限定的篇幅中增加了意蘊厚度。此外,第一人稱敘述角度還給蕭紅作品帶來了真實感和親切感,與全知敘事相比第一人稱限制敘事蘊含著一種富於現代意味的平等意識。在這些作品中,敘述者不再君臨一切,而是與讀者處於一種平等的對話地位,從而消解了(至少是緩和了)真實與想像之間的緊張狀態,消除了讀者對敘述者的信任危機。讀者在敘述者真誠親切的娓娓而談中易於產生一種藝術的共鳴和認同,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從而在無形中也得到了加強。
在蕭紅對於第一人稱的敘事角度的運用中,兒童視角作為一個顯著的特徵,給她的小說帶來特殊的審美效果。在這類作品中,作者是從一個未諳世事的女孩「我」所特有的心理視角來作出情感評價的,所以常常故意舉重若輕,大事小言甚至言不及意。這樣,由這種心理視角所作出的情感評價,與作品的客觀傾向之間就形成了一定的暌離,於是出現了藝術的反諷。如小團圓媳婦之死,作者成功地運用了第一人稱「我」——一個單純幼稚的小姑娘眼睛,為讀者攝下了一幅悲慘的人間畫面。在這里,作者是讓敘述者用兒童好奇的目光來觀看這一切的,而一個兒童顯然是不會完全洞察這一悲劇的意蘊的。對敘述者「我」這個童稚來說,這只是不過是一個 「有趣」的故事,於是敘述者越是平靜,讀者越會激動;敘述者越是超然好奇,讀者就越會悲哀,憤恨而不能自已。可見,情感評價上的兒童視角既增加了作品的心理情感的容量,也增加了作品內部的張力。
(3)散文化的文體結構。
與蕭紅對語言的超常規運用一樣,她在小說文體結構上的追求,也獨具特色,呈現出一種「非情節化」的超常規趨向。在中國傳統小說中,結構形式通常是以線性的時間關系和因果關系為線索來組織完整的故事情節,其結構的主要依據就在於情節,而蕭紅的小說常常沒有完整的情節和貫穿始終的突出人物形象,更缺乏嚴密的結構間架。也許事件的過程還在,但這種過程常常為一些富有情致的場景和片斷所打斷。這樣,就使她的小說結構揮灑自如,呈現出非情節化、非戲劇化的散文化特徵。
我們眼裡的《呼蘭河傳》雖然是自傳體小說,但作者所寫的卻是對故鄉呼蘭城的種種印象。全書採用信馬由韁的巡禮式抒寫方法,從街頭巷尾的情景寫到喜慶病災的種種盛典,從祖父的後花園寫到童年生活的寂寞,從家中的庭院廂房寫到形形色色屬於下層人民的住客;既沒有設置尖銳的矛盾沖突,安排頭緒紛繁的線索,也沒有編造麯折緊張的情節,塑造眾多的人物典型,甚至沒有貫穿始終的線索、故事和人物。全書七章。一二章介紹小城風貌、地理環境和風俗民情,從宏觀上勾畫出呼蘭城的本質特徵——物質上窮困匱乏,精神上愚昧保守。以下五章則是微觀描寫——從各個角度將呼蘭城的特徵具象化。三四章描寫家院及「我」與祖父朝夕相守的童年生活,突出了冷酷刻板的封建環境對天真童心的摧殘壓抑。後三章筆觸從家庭伸展到街坊鄰里,敘述了有二伯、小團圓媳婦、磨倌馮歪嘴子三個下層人物的悲劇命運。這七章可分可合,似斷實聯——分之則每章皆可獨立成篇,自成單元;合之方成小城整體,每一章都是小城不可或缺的枝節。作家運用散文化的手法來刻畫這這些看似破碎的生活畫面,就因為她不是在為某個人作傳,而是在為整個小城的人情風俗作傳,呼蘭河小城就是作品的主角——這是一部以背景為主角的小說,作家所關注的是「民族大多數人的最普遍的生活,是最一般的思想,是整個社會風俗。」(錢理群《「改造民族靈魂」的文學》,《十月》1982年第1期)可見,作家的創作意圖決定了結構形式的散文化,而散文化的結構又為從廣度和深度上體現作家的創作意圖提供了條件。
(4)詩化的風格。
蕭紅作品內蘊濃郁的詩情。在她最具風格的小說中,都有一個作為抒情主體的「詩魂」的自我形象存在,其豐富的藝術情愫構成了作品抒情成份的主要來源。情境、氛圍和意味作為蕭紅作品最富傳統特色的美感范疇,是其小說詩意美質的最顯著的體現。
「第一流小說家不盡是會講故事的人,第一流小說中的故事大半隻像枯樹搭成的花架,用處只在撐持住一園錦綉燦爛生氣蓬勃的葛藤花卉。這些故事之外的東西就是小說中的詩。」(《朱光潛美學文學論文選》第26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蕭紅「是一位富有詩人氣質的小說家和散文家」,她採取合乎自己情感意向和審美心理的創作方式,在奔涌的創作靈感的驅動下、急切地傾瀉出久貯於記憶中的印象片斷,以文字組織來捕捉情調並表現情緒的流動,從而打破了傳統小說完整的故事情節結構;賦予小說以形式自由、韻味濃郁的抒情詩格調。蕭紅的小說在「不象小說」之外,卻有比「象一部小說」更誘人更令人回味的特質——詩意之美。這是「蕭紅體」小說最顯著又是最潛在的美質。
蕭紅對詩意詩境的追求,使她的小說創作有著強烈的抒情意味。她有自己的抒情方式,既不象魯迅小說那樣,以在深沉濃烈的抒情中包孕著對生活哲理的概括來發人深省,也不象郁達夫小說那樣,以直抒胸臆、大膽坦露心理苦悶來震撼人心。在她的小說中,抒情性以抒情主體——「我」的存在為前提。她的小說常用第一人稱「我」的形式,把自己整個地融化到故事和人物的際遇中,渾然一體,其豐富的藝術情愫構成了作品抒情成分的主要來源。《呼蘭河傳》中有一個作為抒情主體的「詩魂」的自我形象存在。這個自我形象本身就是一首詩,有詩一般的心懷、詩一般的情趣。她不但增加了寫人敘事的深度,更增加了抒情的濃度。而且,這個自我形象就是作家命薄才高,心秀眼慧的詩化體,她通過真誠地抒發自己感情,使接受對象在超越審美心理的障礙和隔膜之中,體驗社會的悲劇,生命的哲理和詩人的靈性。正是蕭紅詩人的赤子情懷匯成了小說詩意的潛流,深深地打動著讀者。
蕭紅的創作重視對氛圍的渲染。在她的小說中,氛圍主要體現為一種浸透了創作主體自身情感色彩因而具有濃郁抒情氣氛的環境與背景——茫茫東北平原上的風土人情、文化習俗、地理環境、歷史變遷。蕭紅常以滿蘊情致的筆調情深地描繪這些浸潤著作者主體情思的氛圍,其中,她最著力也最具特色的是她對東北地區風俗習慣的描繪。在《呼蘭河傳》等一系列的作品中,她描摹五月節掛葫蘆、七月十五放河燈等歲時風俗,狀寫了生與死的人生儀禮,敘寫了跳大神、拜龍王的信仰風俗。第二章則是一首呼蘭河的風俗詩,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野檯子戲、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這些俚俗甚至不無蒙昧的習俗,在蕭紅筆下,儼然生發出異樣的光彩。
「請神的人家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沒有?卻使鄰居街坊感慨興嘆,終夜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麼這么悲涼?」
「跳到了夜靜時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個個都打得漂亮。若趕上一個下雨的夜,就特別凄涼,寡婦可以落淚,鰥夫就要起來彷徨。……人生為了什麼,才有這樣凄涼的夜。」
這是描寫跳大神,從司空見慣的所謂迷信中,蕭紅體諒到人生悲涼的況味。
「眼看檯子就要搭好了,這時候,接親戚的接親戚,喚朋友的喚朋友。……看戲去的姑娘,個個都打扮得漂亮。」
「大戲還沒有開台,就來了這許多事情。等大戲一開了台,那戲台下邊,真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人們笑語連天,哪裡是在看戲,鬧得比鑼鼓好像更響。」
「戲台下敲鑼打鼓震天地響。那唱戲的人,也似乎怕遠處的人聽不見,也在拚命地喊,喊破了喉嚨也壓不住台的。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記了是在看戲,都在那裡說短道長,男男女女的談起家常來。」
這是描寫野檯子戲,在緊鑼密鼓、喧鬧爭吵中,蕭紅道出了呼蘭河人生命中飛揚的一面。
由於她是帶著感情來抒寫這一切的,因而比那些不動聲色的客觀介紹更具有一種動人的情韻。蕭紅對這種無處不在,具有彌散性特色的風俗氛圍的著意渲染,既為作品中所有人物性格的形成、發展提供了一個充滿情感色彩的背景,同時也使她的作品增加了情感容量。「重視主觀抒情、重視小說語言的表現功能,再加上重視背景描寫與氛圍渲染,使郁達夫的小說以至五四作家的小說的確帶有一種特殊的詩的韻味。」陳平原的這一段論述用來評價蕭紅的小說同樣非常恰當。正是對風俗環境等內容的描寫所製造的「氛圍」,使蕭紅小說的生活畫面之中盪漾著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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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呼蘭河傳
作者:蕭紅
豆瓣評分:8.9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份:2015-3
頁數:273
內容簡介:
精選蕭紅最美的文字,參照初刊全新修訂,最原汁原味保留蕭紅的語言特色。
以簡潔無華的筆法,深沉記錄悲涼絕望的人生,揭示了那個時代中國人的生存哲學。
蕭紅的作品個人風格強烈,文章結構鬆散,模糊了小說和散文的界限,語言富有樸素的詩意,充分展現了文字的簡單之美。此外,蕭紅的作品迥異於同時代的任何一個作家,她按照天性寫作,深度關注人的境遇和人的命運。
作者簡介:
蕭紅
女,作家,原名張乃瑩,筆名蕭紅。1911年生於黑龍江呼蘭河畔一個地主家庭,1942年葬於香港淺水灣邊,時年31歲。半生漂泊,足跡遍布北京、青島、上海、東京、武漢、香港等地。
1930年,為了反對包辦婚姻,逃離家庭。1935年,在魯迅的支持下,發表了成名作《生死場》。1936年,隻身東渡日本,寫下了散文《孤獨的生活》,長篇組詩《砂粒》等。1940年,抵香港,發表了中篇小說《馬伯樂》和著名長篇小說《呼蘭河傳》。
④ 呼蘭河傳、蕭紅的簡介誰有
[編輯本段]作品概述
《呼蘭河傳》是著名作家蕭紅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1940年寫於香港,1941年由桂林河山出版社出版。
小說共分7章,前有序後有尾聲,著名文學巨匠茅盾作序。創作此小說時,正是抗日戰爭最艱苦的階段,這使遠在香港的蕭紅更加懷念自己的故鄉和童年,於是,她以自己的家鄉與童年生活為原型,創作了這部小說。它在藝術形式上是一部比較獨特的:它雖然寫了人物,但沒有主角;雖也敘述故事,卻沒有主軸;全書七章雖可各自獨立卻又儼然是一整體。作家以她嫻熟的回憶技巧、抒情詩的散文風格、渾重而又輕盈的文筆, 造就了她 「回憶式」的巔峰之作。茅盾曾這樣評價它的藝術成就:「它是一篇敘事詩,一片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
[編輯本段]作家簡介
蕭紅(1911年6月2日—1942年1月22日),中國現代著名女作家。黑龍江省呼蘭縣人,原名張乃瑩,筆名悄吟、玲玲、田娣。
被譽為「30年代的文學洛神」的蕭紅,是民國四大才女中命運最為悲苦的女性,也是一位傳奇性人物,她有著與女詞人李清照那樣的生活經歷,並一直處在極端苦難與坎坷之中,可謂是不幸中的更不幸者。然而她卻以柔弱多病的身軀面對整個世俗,在民族的災難中,經歷了反叛、覺醒和抗爭的經歷和一次次與命運的搏擊。她的作品雖沒有直接描述她的經歷,卻使她在女性覺悟的基礎上加上一層對人性和社會的深刻理解。她把「人類的愚昧」和「改造國民的靈魂」作為自己的藝術追求,她是在「對傳統意識和文化心態的無情解剖中,向著民主精神與個性意識發出深情的呼喚」。蕭紅的一生是不向命運低頭,在苦難中掙扎、抗爭的一生,應該說直接影響其命運並引發她開始文學創作的是蕭軍的出現,並走進了她的生活。作者在寫完《呼蘭河傳》兩年後去世,具體地點不詳。
[編輯本段]故事梗概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國東北呼蘭河畔一個小縣城裡的故事。
宗法社會,生活像河水一樣平靜地流淌。平靜地流淌著愚昧和艱苦,也平靜地流淌著恬靜的自得其樂,在這里生活著的是《呼蘭河傳》的人們。但宗法社會本質是殘忍的,這樣,老胡家的小團圓媳婦被愚昧的人們折磨死了。當然還不止小團圓媳婦,還有王大姐,也在愚昧的冷眼中難免一死。這大約又是宗法社會的波瀾。
但它到底還是要復歸平靜,平靜為一種堅韌的生活。這都是小說中磨倌馮歪嘴子給讀者的生活提示。
《呼蘭河傳》,女作家蕭紅寂寞童年的一曲輓歌,呼蘭河畔的一束風俗畫。
那是一個既僻遠又熱鬧的小城,在城中的交通要道上坐落著一個「大泥坑」,它常常淹死一些騾馬和禽畜,可居民都在看熱鬧,沒有人出來加以整治。有的說應該拆牆,有的說應該種樹,但沒有一個人說要填平的,盡管填坑並不難。
又到了小城舉行盛舉的日子,人們有跳大神的、唱秧歌的、放河燈的、看野檯子戲的、看廟會的,熱鬧異常。
我的祖父已年近七十,他是一個慈祥、溫和的老人,家裡面只有祖父最關心我,所以,一天到晚,門里門外,我寸步不離他,他常教我讀詩,帶我到後花園遊玩,我走不動的時候,祖父就抱著我,我走動了,祖父就拉著我,祖孫倆相依相伴,有著無窮的快樂。
我們有幾家鄰居,西邊的一間破草房租給一家喂豬的;還有一間草房租給一家開粉坊的,他們常常一邊曬粉、一邊唱歌,過著很快樂的生活;廂房裡還住著個拉磨的;粉坊旁的小偏房裡還住著個趕大車的胡家。胡家養了個小童養媳——小團圓媳婦。她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成天樂呵呵的,可胡家想給她個下馬威,總是無端打她,左鄰右舍也支持胡家的行為,都說應該打。胡家就越打越凶,時間也越打越長,小團圓媳婦被折磨得生了病。老胡家聽了跳大神的人的話,決定給小團圓媳婦用開水洗澡。洗澡時,很多人來看熱鬧,只見她被滾燙的水燙了三次,幾天後終於死去了。
我有一個親戚有二伯,他是個老光棍,性情非常古怪,同人不大愛打腔,卻喜歡同石頭、麻雀、黃狗談天。聽祖父講,有二伯三十年前就到了我家,日俄戰征時,多虧有二叔在,才守住了家,他最怕人罵他「絕後」,只要聽到有人這樣罵他,就會傷心的大哭起來。
人們都管拉磨的那個鄰居叫「磨官馮歪嘴子」,他不但會拉磨,還會做粘糕。有一次,我去磨坊買粘糕,看到裡面炕上躺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原來馮歪嘴子成家了,那女人就是同院老王家的大姑娘王大姐。然而,馮歪嘴子的幸福生活遭到了鄰人們的羨慕和嫉妒,大家都說王大姐壞,謠言層出不窮,馮歪嘴子受盡了人們的冷嘲熱諷。過了兩三年,王大姐在生下第二個孩子後因難產死去,馮歪嘴子常常含著眼淚,但他看到大兒子已會拉驢飲水,小兒子也會拍手笑了,他就不再絕望。在兒子身上,他看到了活著的希望。
[編輯本段]藝術特色
美和追求美是人類固有的天性,人們欣賞自然的美,創造生活的美.而作家藝術家們開墾出人類美的藝苑,以自己的才華和心血培植出一株株千姿百態的藝術之花,為人類生活增添無比絢麗的色彩。
在中國三十年代文壇上,年輕的女作家蕭紅以她清新自然的筆融描繪了東北邊陲小鎮呼蘭河的風土人情,展示了女作家獨特的藝術個性,為世界文苑開出一朵美而不艷的奇葩。
首先,《呼蘭河傳》在結構上與其它小說完全不同.以一般小說的概念去衡量它,它不具備貫穿全書的線索,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和中心人物。有人說它是自傳,因為它描寫了作家的家庭及幼年的生活,但「作品是既不講家史,也不說家庭,就連自己的出生年月日也不談.這是不符合『傳記』的寫法和要求的。」(《蕭紅文學之路》208頁)。
茅盾先生曾指出:「要點不在《呼蘭河傳》不象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而在於它「不象」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象一部小說更為誘人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呼蘭河傳·序言)《呼蘭河傳》前四章,作者以畫家的筆墨描繪出呼蘭河的風俗人情畫面,可謂多姿多彩,生動自然,又創造出一種散文詩的意境,純朴清新,一種別樣的美.小說的後三章又可做為三個短篇,各自獨立,但作者又因為一個統一的主題將它們聯結一體。彷彿在面前敘述一些遙遠而又真實的故事,牽動著讀者的心弦,為它和起美麗抑或優郁的調子。
呼蘭河的冬天:「天空是灰色的,……而且整天飛著清雪。人們走起路來是快的,嘴裡邊的呼吸,一遇著嚴寒好象冒著煙似的,七匹馬拉著輛大車,在曠野上成串的一輛挨著一輛地跑,打著燈籠,甩著大鞭子,……這批人馬在冰天雪地里邊竟熱氣騰騰的了。」
這是怎樣的一幅東北農村小鎮的晨景,何其生機盎然,鄉土氣息撲鼻而來。「得得」的馬蹄聲,清脆的甩鞭聲,打破了靜寂的清晨;而那跳躍的燈籠,升騰的熱氣更使畫面充滿著濃郁的地方色彩。
至於那賣饅頭的老者,腳踏有圓滾滾的雞蛋大凍掌子的鞋子,背著箱子顫顫驚驚地往前走,眼睛晴掛著霜,鬍子的冰溜沉甸甸的……
至於那東二道街的大泥坑,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漿好象粥一樣,一下起雨來,則白亮亮的漲得溜溜地滿,漲到兩邊人家的牆根上去了,把人家的牆根給淹沒了。
呼蘭河的火燒雲也特別的奪目耀眼,照得小孩子的臉是紅的,把大白狗變成紅色的了。紅公雞變成金色的了,黑母雞變得紫植色的了。小白豬變成小金豬了。紅堂堂、金洞桐、半紫半黃,半灰半白合色、藺萄灰、大黃梨、紫茄子……真是色彩繽紛,絢爛至極。
從地面到天空,女作家那支神來之筆彷彿將你帶入呼蘭河的小鎮。不僅那晨景圖,火燒雲,不僅那園子的蝴蝶,小白菜,狗尾草……使你歷歷在目。還有那黃昏之後尚未人睡的孩子的嚷叫:「烏鴉烏鴉你打場,給你二斗糧」;那粉房裡鮮明荒涼的歌聲「人家的丈夫團圓聚、孟姜女的丈夫去修長城」也聲聲傳入你的耳鼓。在你的心間盪起一種純朴的美感,那麼實在、那麼自然!使你不覺沉醉其中,置身於小鎮的清晨與黃昏,感受著濃郁的小鎮的氣息。
這也得力於它那不似小說的小說結構。假如我們將它刻意構思,套入固有的模式:開端、發展、高潮和結局,打起伏筆、制起波瀾,則必失這自然純朴之美.難以使人產生「天然去雕飾」的美感。
作者在第一章里開首就寫「嚴冬一封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讀者便從東北小鎮的嚴寒的大地著眼,領略了呼蘭河的自然、社會、人情風貌。到第二章,我們又順著作者的筆觸進入呼蘭河人們的精神世界.那全身無處不哆嗦的大神,跳到半夜時分,那鼓打得分外地響;擁擁擠擠變得荒涼孤寂的河燈還在黑色的河水中流下去;野檯子的戲牽動著小鎮所有的人們,釀造許多或許歡樂或許不幸的故事;四月十八的娘娘廟會,沒有兒子的婦女們正在給送子娘娘戴一副眼鏡;人們圍擁著爭著看不倒翁的表演……。到第四章,我們又看到了童年的作者在其祖父的庇護、嬌慣、溺愛中那種悠然意的任性的成長。
我們只感到這是作者的信筆寫去,自然而灑脫,毫不嬌柔,毫不矯飾,決沒有因為它不像小說,感到齋要一個完整的情節和中心的人物.當我們看到後幾章的漏粉的一群的生活,貧苦卻還苦中作樂,直感到一種凄涼和悲哀。及至小團圓媳婦被折磨死,周圍鄰居的評頭品足,又使你既為他們的愚昧狠毒而痛恨,也為他們被毒害不覺悟而痛心。直至最後作者寫到王大姑娘同磨官馮歪嘴子的愛情,他們居然沖破封建樊籬,在窮苦、誹謗、中傷中生活得恩愛、興旺,才透出一口氣。不禁為他們的勇敢,為他們頑強的生命力而贊嘆。
整篇小說樸素流暢,宛如你與作者在一個美麗的繁星當空的夜晚,聽她娓娓講述著呼蘭河—她美麗的家鄉.盡管凄婉,盡管優郁,卻仍然美麗得動人。恰如茅盾所言,比象一部小說更為誘人。
其次,《呼蘭河傳》在語言運用上也別具一格.讀著它,會感受到一條悠悠的小河,緩緩地從容地流淌著,時而濺起幾朵機智的幽默的浪花。就像作者那聰穎的雙眸閃耀的智慧光芒。
在作者童年的後園里:花開了,就象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象飛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象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摟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
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真如在青天一方碧綠的草地上,我們微閉雙眼,聆聽著身旁一灣清澈的小溪,輕輕地默默地流過。作者童年心目中的後園多麼的動人和可愛!不禁使人產生一種審美的超越,心靈的凈化,竟至於沒有什麼形容詞,更不要談華麗了。而語言是如此的平緩,就像一個純朴的女孩兒正向她的小朋友講敘她所迷戀的地方,真切率直,卻令人神往。
當我們談到祖父蹲在地上拔草,童年的作者偷偷地在他的草帽上插上紅彤彤二三十朵玫瑰花,祖父嘴裡念著:今年春天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么香,二里路怕也聞得到的.然後祖父就戴著滿頭紅彤彤的花朵進入家門,祖母大笑,父母親笑,祖父則笑了十多分鍾,我在炕上打滾笑.祖父剛有點忘了,我就在旁邊提著說:「爺爺,今年的雨水真大呀。」和著作者童年的「攪亂整個後園」的震耳的笑聲,我們也忍俊不禁。彷彿那紅花正在耀眼,花香正在襲人,家人的笑語正縈繞在你的耳畔……正是作者那幽默的筆調,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才使你丑身其中,得到精神的愉悅,產生美好的情感。
還有那賣饅頭的人跌倒後掙扎著爬起來,連饅頭帶冰雪揀到箱子里去,一數,不對數,他明白後,就對那吃饅頭的人說:「冷的天,地皮冰裂了,吃了我的饅頭了。」聽著的行人都笑了。讀者也禁不住啞然失笑。為書中人物的幽默,為著作者的幽默。
《呼蘭河傳》的作者在描寫勞動人民的生活,揭示他們的貧苦、無望、愚昧、麻木的時候,諷刺幽致則使人感到悲涼、凄苦。
養豬的那家租住的碾磨房,房頂的草上長著青苔。一到下雨,那房子里的人就提著筐子上房采蘑菇,采蘑菇的驕傲得不得了,而全院子的人則沒有不羨慕的,都恨自己為什麼不住那草房裡。於是感嘆啼噓,相嘆不已。房上采蘑菇的故意選幾個大的拋下來,藉以炫耀,哪知道忘記了房頂已經露了洞,一不小心就把腳掉下去了,把腳往外一拔,腳上的鞋子不見了,鞋子就從房頂落到翻開的滾水裡,滾著翻著……
讀者絕不會因為這情景的有趣而歡笑,即使有笑也是沉重的,凄涼的,含著眼淚的。既同情他們的不幸,又原涼他們的麻木。這也是作者的諷刺幽默所產生的優郁的美感效應。
女作家蕭紅不僅以獨特的結構布丑《呼蘭河傳》的篇章,以從容平實的筆觸敘述呼蘭河畔人們的鄉土生活,風情習慣,同時又為我們創造出詩一般的意境,童話般的情調: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里蜂子、翔嶸、蜻址樣樣都有.栩嶸有白翔碟、黃蝴裸。
這種蝴裸執少,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
蜻蜓是金的,螞蟻是綠的.蜂子則嗡嗡的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國圓的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
花園里邊明蕪蕪的,紅的紅,綠的綠,斷鮮漂亮.據說這花園,從前是一個果園,祖母喜歡吃果子就種果子園。祖母喜歡養羊,羊就把果樹給嘴了。果樹於是都死了。
小的時候,只覺得園子里邊就有一探大精樹。這偷樹,在園子的西北角上,來了風,這檢樹先喻,來了雨,大精樹就先胃煙了.太陽一出來,大拾樹的葉子就發光了,它們閃爍得和沙灘止的拜殼一樣了。
這是一個童話的王國,雖然語言仍不失其質朴,卻著了重濃的色彩,色調斑斕,生機躍動,彩蝶飛舞,金光閃耀。而你也正漫步其間,接受靈魂的陶冶。正是這美麗的花園,組成了作者童年的快樂,自由的生活、造就了作者的熱情奔放,而又堅強剛毅的性格。
[編輯本段]相關評論
這部作品是蕭紅後期代表作,通過追憶家鄉的各種人物和生活畫面,表達出作者對於舊中國的扭曲人性損害人格的社會現實的否定。不少研究者提出的作品所流露的那種「孤寂與苦悶」的情懷,其實也可以從這一角度予以理解。
當然,最值得重視的是這部作品的獨特的藝術個性。茅盾對此有一個整體的把握,堪稱精當。
「但是我卻覺得正因其不完全像自傳,所以更好,更有意義。而且我們不也可以說:要點不在《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而在它於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有諷刺,也有幽默。開始讀時有輕松之感,然而愈越下去心頭就會一點一點沉重起來。可是,仍然有美,即使這美有點病態,也仍然不能不使你炫惑。」(《論蕭紅的〈呼蘭河傳〉》)
[編輯本段]文章節選
那是一個既僻遠又熱鬧的小城,在城中的交通要道上坐落著一個「大泥坑」,它常常淹死一些騾馬和小孩,可居民都在看熱鬧,沒有人出來加以整治。有的說應該拆牆,有的說應該種樹,但沒有一個人說要填平的,盡管填坑並不難。
又到了小城舉行盛舉的日子,人們有跳大神的、唱秧歌的、放河燈的、看野檯子戲的、看廟會的,熱鬧異常。
我的祖父已年近七十,他是一個慈祥、溫和的老人,家裡面只有祖父最關心我,所以,一天到晚,門里門外,我寸步不離他,他常教我讀詩,帶我到後花園遊玩,我走不動的時候,祖父就抱著我,我走動了,祖父就拉著我,祖孫倆相依相伴,有著無窮的快樂。
我們有幾家鄰居,西邊的一間破草房租給一家喂豬的;還有一間草房租給一家開粉坊的,他們常常一邊曬粉、一邊唱歌,過著很快樂的生活;廂房裡還住著個拉磨的;粉坊旁的小偏房裡還住著個趕大車的胡家。胡家養了個小童養媳——小團圓媳婦。她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成天樂呵呵的,可胡家想給她個下馬威,總是無端打她,左鄰右舍也支持胡家的行為,都說應該打。胡家就越打越凶,時間也越打越長,小團圓媳婦被折磨得生了病。老胡家聽了跳大神的人的話,決定給小團圓媳婦用開水洗澡。洗澡時,很多人來看熱鬧,只見她被滾燙的水燙了三次,幾天後終於死去了。
我有一個親戚有二伯,他是個老光棍,性情非常古怪,同人不大愛打腔,卻喜歡同石頭、麻雀、黃狗談天。聽祖父講,有二伯三十年前就到了我家,日俄戰征時,多虧有二叔在,才守住了家,他最怕人罵他「絕後」,只要聽到有人這樣罵他,就會傷心的大哭起來。
人們都管拉磨的那個鄰居叫「磨官馮歪嘴子」,他不但會拉磨,還會做年糕。有一次,我去磨坊買年糕,看到裡面炕上躺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原來馮歪嘴子成家了,那女人就是同院老王家的大姑娘王大姐。然而,馮歪嘴子的幸福生活遭到了鄰人們的羨慕和嫉妒,大家都說王大姐壞,謠言層出不窮,馮歪嘴子受盡了人們的冷嘲熱諷。過了兩三年,王大姐在生下第二個孩子後因難產死去,馮歪嘴子常常含著眼淚,但他看到大兒子已會拉驢飲水,小兒子也會拍手笑了,他就不再絕望。在兒子身上,他看到了活著的希望。
⑤ 誰有蕭紅的《呼蘭河傳》有聲小說。
http://www.tingbook.com/book/2878.html
⑥ 誰有蕭紅的《呼蘭河傳》全文,附加有聲小說。請發我郵箱謝謝[email protected]
蕭紅的《呼蘭河傳》全文,附加有聲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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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 蕭紅 呼蘭河傳的簡介
蕭紅的《呼蘭河傳》共七章,寫的是20世紀20年代北方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城呼蘭,以及普普通通的人的普普通通的生活。《呼蘭河傳》不是為某一個人作傳,而是為作者生於斯、長於斯的小城作傳。
《呼蘭河傳》是中國作家蕭紅創作的長篇小說。該作品於1940年9月1日見載於香港《星島日報》,1940年12月12日,蕭紅於香港完成《呼蘭河傳》書稿創作,12月27日全稿連載完。該作品以蕭紅自己童年生活為線索,把孤獨的童話故事串起來,形象地反映出呼蘭這座小城當年的社會風貌、人情百態,從而無情地揭露和鞭撻中國幾千年的封建陋習在社會形成的毒瘤,以及這毒瘤潰爛漫浸所造成的瘟疫般的災難。
蕭紅寫作《呼蘭河傳》的時間是20世紀30年代末期,而《呼蘭河傳》故事發生的時間應該是20世紀10年代中期前後,那時,日軍還未侵略中國。 《呼蘭河傳》單本的創作,於1938年開始於武漢,1940年完成於香港。1941年底,蕭紅病危之際要求駱賓基送她北上:蕭紅要回到家鄉去。蕭紅曾計劃寫《呼蘭河傳》的第二部。
⑧ 《呼蘭河傳》的全文是什麼
呼蘭河這小城裡邊住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里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
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
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地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
地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
花園里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
據說這花園,從前是一個果園。祖母喜歡吃果子就種了果園。祖母又喜歡養羊,羊
就把果樹給啃了。果樹於是都死了。到我有記憶的時候,園子里就只有一棵櫻桃樹,一
棵李子樹,為因櫻桃和李子都不大結果子,所以覺得他們是並不存在的。小的時候,只
覺得園子里邊就有一棵大榆樹。
這榆樹在園子的西北角上,來了風,這榆樹先嘯,來了雨,大榆樹先就冒煙了。太
陽一出來,大榆樹的葉子就發光了,它們閃爍得和沙灘上的蚌殼一樣了。
祖父一天都在後園里邊,我也跟著祖父在後園里邊。祖父帶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
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當祖父下種,種小白菜的時候,
我就跟在後邊,把那下了種的土窩,用腳一個一個地溜平,哪裡會溜得准,東一腳的,
西一腳的瞎鬧。有的把菜種不單沒被土蓋上,反而把菜子踢飛了。
小白菜長得非常之快,沒有幾天就冒了芽了,一轉眼就可以拔下來吃了。
祖父鏟地,我也鏟地;因為我太小,拿不動那鋤頭桿,祖父就把鋤頭桿拔下來,讓
我單拿著那個鋤頭的「頭」來鏟。其實哪裡是鏟,也不過爬在地上,用鋤頭亂勾一陣就
是了。也認不得哪個是苗,哪個是草。往往把韭菜當做野草一起地割掉,把狗尾草當做
谷穗留著。
等祖父發現我鏟的那塊滿留著狗尾草的一片,他就問我:
「這是什麼?」
我說:
4樓
「穀子。」
祖父大笑起來,笑得夠了,把草摘下來問我:
「你每天吃的就是這個嗎?」
我說:
「是的。」
我看著祖父還在笑,我就說:
「你不信,我到屋裡拿來你看。」
我跑到屋裡拿了鳥籠上的一頭谷穗,遠遠地就拋給祖父了。說:
「這不是一樣的嗎?」
祖父慢慢地把我叫過去,講給我聽,說穀子是有芒針的。
狗尾草則沒有,只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
祖父雖然教我,我看了也並不細看,也不過馬馬虎虎承認下來就是了。一抬頭看見
了一個黃瓜長大了,跑過去摘下來,我又去吃黃瓜去了。
黃瓜也許沒有吃完,又看見了一個大蜻蜓從旁飛過,於是丟了黃瓜又去追蜻蜓去了。
蜻蜓飛得多麼快,哪裡會追得上。好在一開初也沒有存心一定追上,所以站起來,跟了
蜻蜓跑了幾步就又去做別的去了。
采一個倭瓜花心,捉一個大綠豆青螞蚱,把螞蚱腿用線綁上,綁了一會,也許把螞
蚱腿就綁掉,線頭上只拴了一隻腿,而不見螞蚱了。
玩膩了,又跑到祖父那裡去亂鬧一陣,祖父澆菜,我也搶過來澆,奇怪的就是並不
往菜上澆,而是拿著水瓢,拼盡了力氣,把水往天空里一揚,大喊著:
「下雨了,下雨了。」
太陽在園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
亮得蚯蚓不敢鑽出地面來,蝙蝠不敢從什麼黑暗的地方飛出來。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
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牆都會回答似的。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
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
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
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
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
他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的飛,一會從牆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
又從牆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
只是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
可是白雲一來了的時候,那大團的白雲,好像灑了花的白銀似的,從祖父的頭上經
過,好像要壓到了祖父的草帽那麼低。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個陰涼的地方睡著了。不用枕頭,不用席子,就把草帽
遮在臉上就睡了。
二
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
祖父是個長得很高的人,身體很健康,手裡喜歡拿著個手杖。嘴上則不住地抽著旱
煙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歡開個玩笑,說:
「你看天空飛個家雀。」
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給取下來了,有的時候放在長衫的
下邊,有的時候放在袖口裡頭。他說:
「家雀叼走了你的帽啦。」
孩子們都知道了祖父的這一手了,並不以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摸
著他的袖管,撕著他的衣襟,一直到找出帽子來為止。
祖父常常這樣做,也總是把帽放在同一的地方,總是放在袖口和衣襟下。那些搜索
他的孩子沒有一次不是在他衣襟下把帽子拿出來的,好像他和孩子們約定了似的:「我
就放在這塊,你來找吧!」
這樣的不知做過了多少次,就像老太太永久講著「上山打老虎」這一個故事給孩子
們聽似的,哪怕是已經聽過了五百遍,也還是在那裡回回拍手,回回叫好。
每當祖父這樣做一次的時候,祖父和孩子們都一齊地笑得不得了。好像這戲還像第
一次演似的。
別人看了祖父這樣做,也有笑的,可不是笑祖父的手法好,而是笑他天天使用一種
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這未免可笑。
祖父不怎樣會理財,一切家務都由祖母管理。祖父只是自由自在地一天閑著;我想,
幸好我長大了,我三歲了,不然祖父該多寂寞。我會走了,我會跑了。我走不動的時候,
祖父就抱著我;我走動了,祖父就拉著我。一天到晚,門里門外,寸步不離,而
祖父多
半是在後園里,於是我也在後園里。
我小的時候,沒有什麼同伴,我是我母親的第一個孩子。
我記事很早,在我三歲的時候,我記得我的祖母用針刺過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
歡她。我家的窗子,都是四邊糊紙,當中嵌著玻璃。祖母是有潔癖的,以她屋的窗紙最
白凈。
別人抱著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邊上,我不假思索地就要往炕里邊跑,跑到窗子那裡,
就伸出手去,把那白白透著花窗欞的紙窗給通了幾個洞,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著排給
通破,若有人招呼著我,我也得加速的搶著多通幾個才能停止。手指一觸到窗上,那紙
窗像小鼓似的,嘭嘭地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來追我的時候,我就越
得意了,笑得拍著手,跳著腳的。
有一天祖母看我來了,她拿了一個大針就到窗子外邊去等我去了。我剛一伸出手去,
手指就痛得厲害。我就叫起來了。那就是祖母用針刺了我。
從此,我就記住了,我不喜她。
雖然她也給我糖吃,她咳嗽時吃豬腰燒川貝母,也分給我豬腰,但是我吃了豬腰還
是不喜她。
在她臨死之前,病重的時候,我還會嚇了她一跳。有一次她自己一個人坐在炕上熬
葯,葯壺是坐在炭火盆上,因為屋裡特別的寂靜,聽得見那葯壺骨碌骨碌地響。祖母住
著兩間房子,是里外屋,恰巧外屋也沒有人,裡屋也沒人,就是她自己。我把門一開,
祖母並沒有看見我,於是我就用拳頭在板隔壁上,咚咚地打了兩拳。我聽到祖母「喲」
地一聲,鐵火剪子就掉了地上了。
我再探頭一望,祖母就罵起我來。她好像就要下地來追我似的。我就一邊笑著,一
邊跑了。
我這樣地嚇唬祖母,也並不是向她報仇,那時我才五歲,是不曉得什麼的,也許覺
得這樣好玩。
祖父一天到晚是閑著的,祖母什麼工作也不分配給他。只有一件事,就是祖母的地
櫬上的擺設,有一套錫器,卻總是祖父擦的。這可不知道是祖母派給他的,還是他自動
的願意工作,每當祖父一擦的時候,我就不高興,一方面是不能領著我到後園里去玩了,
另一方面祖父因此常常挨罵,祖母罵他懶,罵他擦的不幹凈。祖母一罵祖父的時候,就
常常不知為什麼連我也罵上。
祖母一罵祖父,我就拉著祖父的手往外邊走,一邊說:
「我們後園里去吧。」
也許因此祖母也罵了我。
她罵祖父是「死腦瓜骨」,罵我是「小死腦瓜骨」。
我拉著祖父就到後園里去了,一到了後園里,立刻就另是一個世界了。決不是那房
子里的狹窄的世界,而是寬廣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麼大,多麼遠,用手摸不
到天空。
而土地上所長的又是那麼繁華,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覺得眼前鮮綠的一片。
一到後園里,我就沒有對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準了什麼而奔去了似的,好像
有什麼在那兒等著我似的。其實我是什麼目的也沒有。只覺得這園子里邊無論什麼東西
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跳盡了,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他越
招呼,我越不聽話。
等到自己實在跑不動了,才坐下來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過隨便在秧子上
摘下一個黃瓜來,吃了也就好了。
休息好了又是跑。
櫻桃樹,明是沒有結櫻桃,就偏跑到樹上去找櫻桃。李子樹是半死的樣子了,本不
結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子。一邊在找,還一邊大聲的喊,在問著祖父:
「爺爺,櫻桃樹為什麼不結櫻桃?」
祖父老遠的回答著:
「因為沒有開花,就不結櫻桃。」
再問:
「為什麼櫻桃樹不開花?」
祖父說:
「因為你嘴饞,它就不開花。」
我一聽了這話,明明是嘲笑我的話,於是就飛奔著跑到祖父那裡,似乎是很生氣的
樣子。等祖父把眼睛一抬,他用了完全沒有惡意的眼睛一看我,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
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夠止住,不知哪裡來了那許多的高興。把後園一時都讓我攪亂了,
我笑的聲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後園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開花的。一直開到六月。
花朵和醬油碟那麼大。開得很茂盛,滿樹都是,因為花香,招來了很多的蜂子,嗡
嗡地在玫瑰樹那兒鬧著。
別的一切都玩厭了的時候,我就想起來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脫下來用帽
兜子盛著。在摘那花的時候,有兩種恐懼,一種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種是怕玫瑰的
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麼了。忽然異想天開,這花若給
祖父戴起來該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給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
到底是在干什麼。我把他的草帽給他插了一圈的花,紅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邊插著一
邊笑,當我聽到祖父說:
「今年春天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么香。二里路也怕聞得到的。」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來。我幾乎沒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
等我插完了,祖父還是安然的不曉得。他還照樣地拔著壠上的草。我跑得很遠的站
著,我不敢往祖父那邊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機進屋去找一點吃的來,還沒有等我
回到園中,祖父也進屋來了。
那滿頭紅通通的花朵,一進來祖母就看見了。她看見什麼也沒說,就大笑了起來。
父親母親也笑了起來,而以我笑得最厲害,我在炕上打著滾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來一看,原來那玫瑰的香並不是因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緣故,而是
那花就頂在他的頭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鍾還停不住,過一會一想起來,又笑了。
祖父剛有點忘記了,我就在旁邊提著說:
「爺爺……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來了。於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滾來。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祖父,後園,我,這三樣是一樣也不可缺少的了。
⑨ 呼蘭河傳
蕭紅生平簡介
蕭紅生平簡介
1911年6月1日,她生於黑龍江呼蘭縣內一個地主家庭,取名張乃瑩。
1920年,生母病故。繼母與她感情淡漠,父親思想保守,專制頑固,只有年邁的祖父能給這缺少愛的孩子一點安慰。
1927年,她考進哈爾濱市立第一女中讀書,喜愛繪畫和文學。
1930年,父親令她退學,准備與未婚夫王恩甲完婚。19歲的她既不願讓父親把自己當禮物去交換富貴,又因勸伯父不要再增加佃戶的地租而遭到一頓打,便逃出家庭。父親宣布開除她的祖籍,後來與流浪街頭的她相遇時也是冷眼相對,她亦終生不曾再回過呼蘭縣的家。
1931年,這個無家、無業、無處棲身的姑娘,在窘迫之際遇上王恩甲,先受騙後被棄,孤身困於旅館。
1932年,在即將被旅館老闆販賣以抵所欠旅食費時,她得到蕭軍的幫助,脫出困境。秋天,她與蕭軍結合,開始了共同的生活:他們租不起五角錢一天的鋪蓋,買不起五分錢一個的「列巴圈」;一個的鞋帶斷成了四截,另一個就把自己的鞋帶分成兩段,兩個人束著;攝氏零下30度的嚴寒里,兩個人穿著夏天的鞋子,飢腸轆轆地在雪地上奔走謀生……
1934年,日偽在「滿洲國」加緊推行法西斯文化專制主義,她和蕭軍因編輯進步刊物隨時都有被逮捕的危險,便於6月離開哈爾濱至青島。10月又因青島形勢險惡奔赴上海,兩人同魯迅接觸並接受其影響。
1936年,她因蕭軍的感情背離和自己的身體狀況不佳,隻身東渡日本。
1937年,她返回上海。抗日戰爭發生,上海成為「孤島」後,應李公朴之約,於次年初到山西民族革命大學教書,其後和蕭軍分手。
1940年,她和端木蕻良同去香港辦《時代批評》刊物。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發生,日軍攻陷香港。她正患嚴重肺病,靠朋友的接濟住院治療。炮聲隆隆中,端木蕻良棄她而逃。
1942年1月13日,她被醫生誤診為喉瘤,喉管開刀,病情惡化。18日,確診為惡性氣管擴張,第二次動手術換喉頭呼吸管。21日,所住醫院被日軍佔領,改為日本戰地醫院,病人全部被驅逐。22日,在戰爭與病痛的折磨中,她與世長辭,年32歲。
病重的日子裡,她已不能說話,只用筆在紙上寫道:「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寥寥數語,寫盡了一生的痛苦與掙扎、漂泊與無奈、奮斗與成就。
作為女人,她幾乎承受了那個動盪時代的全部屈辱——父親的絕情絕義、未婚夫的始亂終棄、丈夫的背信棄義、愛人的臨陣逃離;全部苦難——僅僅為了活命的生存苦難、維護民族尊嚴的戰爭苦難、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制、種種病痛對身體的折磨……她顛沛流離於哈爾濱、上海、日本、北京、重慶、香港之間,獨自以柔弱之軀抵禦著飢餓、寒冷、病魔、戰火,不然又能怎樣呢?她的家早就對她關死了門,她的國正被片片蠶食,她的愛要麼被踐踏,要麼得不到回應,她的一生啊,多的是凄苦、誤解和嘲諷,少的是歡樂、安寧與溫情。繞樹三匝,無枝可依,一隻盤旋徘徊在20世紀初荊棘林里的鳥兒!
作為作家,她卻並未頹然倒下,反而頑強地挺立著,以其柔韌持久的藝術生命力超拔於那個時代。
在飢寒交迫的1933年,她以悄吟為筆名發表了第一篇小說《棄兒》。自此至1941年不到十年的歲月里,她寫下了近百萬字的作品。其中,《生死場》是早期創作的一個巔峰。這部中篇小說首次以「蕭紅」為筆名,由魯迅校閱、編訂並作序,歸入「奴隸叢書」之中。魯迅對她寄與厚望,認為她是「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在序言中說:「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生死場》轟動了文藝界,被譽為中國文學難得的收獲,成為一個時代民族精神的經典文本。
蕭紅是從荊棘叢中殺出了一條血與淚的路,但她並未把創作當成個人情感的宣洩,取材上並未園囿於女性生活,而是著眼於群體——女性群體、民族群體、人類群體,藝術視野恢弘開闊,寫作思想處於理性的自覺狀態,語言明麗、和諧、沉靜,沒有幽怨、陰郁、罹怒,關於民族、關於歷史、關於人生、關於人性……所有的感慨和無奈都沉在蒼涼的底子里,使她迥異於同時代的任何一個女作家。這一點,在她後期的代表作《呼蘭河傳》中表現得就更為突出和熟練了。
《呼蘭河傳》以閉塞的呼蘭城為背景,展示了這里的風土、民俗和居民的生存狀態、思想性格。這里,有明亮的天空、美麗的後花園、慈祥可愛的老祖父和自由自在的童年,「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樹對面的土牆都會回答似的」;也有荒涼、貧窮、冷漠、愚昧和野蠻,人們順應自然、依附土地、信仰鬼神,不允許有任何個性、差別和改變,扼殺一切不馴與生機是全體居民共同的責任,而做這些又完全沒有惡意甚至是出於善意。十二歲的小團圓媳婦,僅僅因為「太大方了」,「不象個小團圓媳婦」,就被燒紅的烙鐵烙腳心,被吊在大樑上用皮鞭抽,打出毛病後又被視為有鬼怪附身,被當眾剝光衣服,放到熱水缸里燙三遍又用冷水澆三遍——而這一家人在當地是出了名的善良,「為人謹慎,兄友弟恭,父慈子愛」。
這部長篇小說發表於1940年,但其深刻、獨到、穿透人性的思想內涵,超越了時限和地域,令一代代讀者體驗到它對心靈的觀照價值,1999年被《亞洲周刊》評為20世紀中文小說百強中的第九名。
觀蕭紅其人,讀蕭紅作品,令人想到《荊棘鳥》扉頁上的那段話:
有一個傳說,說的是有那麼一隻鳥兒……從離開巢窩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尋找著荊棘樹,直到如願以償,才歇息下來。然後,它把自己的身體扎進最長、最尖的棘刺上,在那荒蠻的紙條之間放開了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時刻,它超脫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聲竟然使雲雀和夜鶯都黯然失色。這是一曲無比美好的歌,曲終而命竭。然而,整個世界都在靜靜地諦聽著,上帝也在蒼穹中微笑。因為最美好的東西只能用深痛巨創來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