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求《灰网》小说下载
宗白华十八岁那年夏天,以全县文科第一的成绩顺利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
乡下人眼窝子浅,白华考上大学的事一出来,当天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赶集似的到宗家来祝贺。村长书记也亲自登门说了一大堆吉庆话,临末,还给宗家掏了500块钱的贺礼;村里开煤矿的王富也送来1000块钱做贺礼。
白华的父母亲德贵秋霞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秋霞是个病秧子,常年窝在家里不出门;德贵是个窝囊人,在王富煤矿上下煤窑,常被王富训斥。
儿子考上大学,两口子因子得贵,一下子被村子里所有的人抬举起来。
隔了几天,县长书记和镇长们带了一帮子吹鼓手,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来宗家祝贺。村长和王富事先得了口信,大老早就到村口去迎接。
锣鼓鞭炮声中,县长和书记亲自从车上抬下来一个高宽好几米的银边大镜框——上书“高考状元”四个金灿灿的大字——热热闹闹地送进宗家大门。秋霞得贵和儿子被人簇拥着,三个人胸前都戴了大朵的红绣球,在众人艳羡的眼光里,和县长书记合了影。县里头电视台也来了好几个记者前后活跃着摄相拍照。
宗家喜庆的事情在整个乡里县里都传遍了。县长书记来的那天,十里八乡的人们都汇集到宗家门口来看稀奇。宗家院子里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好不热闹!
县电视台当天晚上就播出了县长书记来宗家庆贺的节目;省城的报纸第二天也把王富给宗家捐钱的事情做了报道。
也是德贵家合该倒霉,第二年初夏的一个中午,太阳热煌煌地照着,白华也恰逢从学校里回了家。秋霞做好了饭,估摸着德贵该下班了,便到院门外去张望,迎头看见村光棍二驴子风风火火赶过来,看见她,劈头就说:“煤窑底出事了!”
秋霞拔腿就朝煤窑上跑,白华赶出院子,看见母亲跌跌撞撞往前跑,又见二驴子头里跑得飞快,把饭碗一丢,就跟上跑,身后八岁的小弟白阳和六岁的小妹白月也跟着跑。
白华跑到煤窑上,看见村里的人扎着堆乱纷纷说话,白华拨开人群进去,看见母亲早哭昏过去;离母亲躺着的两米处,是几具刚刚从煤井下运上来的尸体。
死者的身体那里辩得清头脸手脚,只是一大块一大块血肉搅和着黑炭沫子,摊在地上,浓稠浓稠的血仍在淌。大头苍蝇嗡嗡地来回飞。
十九岁的白华吓得直往后退,仓惶着去遮眼,500度的近视眼镜啪嗒一声就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白华叫一声“爹呀!”便晕倒在母亲身旁,两天两夜不醒。
德贵出事的第三天,王富托了村长来给送秋霞送来1万块钱的赔偿费,秋霞明知道钱赔的太少,嘟囔半天也辩不出个理来;多亏同族金爷站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王富才又多给了5000元钱。
德贵死了,送葬的那天,由金爷帮持,按照乡间的习俗,雇了一帮子吹鼓手。金爷照应着在黑漆棺木在头里走,跟后是十几个吹鼓手,吹得严肃而卖力,腮帮子鼓的溜圆。悲惨凄凉如泣如诉的曲子高低起伏跌宕多致。
秋霞被人架护着拖拉在中间,背后是早已苦哑嗓子的孝子白华白阳,还有七岁的小女儿白月。
红红绿绿的纸钱和着烧过的黑沫者横着飞,沿路撒了一地......
德贵一死,光棍二驴子有事没事往秋霞家跑,屁股一着凳,没完没了叨唠东邻西舍的闲话。秋霞心里苦,那里听得进去,可又拉不下脸来赶二驴子走。白华心里厌烦,几次要开口,都被秋霞使眼色止住。
有天中午,白华从地里回来,一进院门,看见小弟小妹在屋门口哭,屋子里桌子板凳劈里啪啦乱响。白华三脚两步跑上去,推开门,正看见二驴子骑在母亲身上。秋霞在身底下挣扎,二驴子死命摁着。
白华顺手从门外面抄了根棍子,劈头就朝二驴子头上打去。二驴子身子活泛,一闪身,秋霞倒着了儿子一棍。
还容不得白华母子再扎挣,二驴子立了身,横着胳膊一使劲,就把白华撂倒在一旁。身子底下的秋霞早瘫成一团泥。
二驴子提着裤子跑出去了.......
二驴子跑了,秋霞顾不得擦泪,慌张着收拾自己的狼狈样。整理好衣裳头发,秋霞回身去扶地上的儿子。
坐在地上的白华满脸满颊都是泪。由不得滔滔的泪水从秋霞眼里淌出来。
吓呆了的白阳白月站在一旁。墙上黑边像框子里的德贵静静地只是看。
没几天,二驴子托了同村“油嘴子”黄东香来做媒。黄东香长篇大套数说二驴子的好处,秋霞仍摇头。黄东香撇嘴说:“秋霞你也该估量估量自己,你哪点让人看上眼,除了三间破房子,还有啥?模样也一般,身子又不好,三个孩子又拖累着——两个才七八岁——也只有二驴子跟你般配,好底子的人家谁要你?”
秋霞仍摇头,黄东香冷笑道:“秋霞你也太不估量自己了,哪点让人看得上你,颧骨那么高,也难怪德贵死得这么早。”说完,起身摔门帘子走了。
到了晚上,二驴子就站在秋霞家院门外故意大声说:“我二驴子才看不上你咧!我还想多活几年,克死我才不划算......”
秋霞在屋子里捂着嘴呜呜咽咽哭,白华提了根棍子赶出去,二驴子转身跑了.
隔了天,白华也没跟母亲商量,早晨动了身,下午就把学校的行李全背了回来。
白华在村外下了车,路过村东口,他拐到父亲墓前,腿一软,半个身子匍匐着就跪了下来,泪水汹涌着,湿了身下的半块地。
夕阳如血般泼了他一头一身。
白华辍了学,便跟上村里的三娃二狗们去卖冰棒。
大日头下,白华骑了辆破自行车,载了一个自己用木板钉起来的冰棒箱,到周围的几个村子里叫卖。 破自行车丁零当啷作响。有几个村里的调皮小孩在后面撵着跑。
白华一边骑着车,一边挨家挨户扯开嗓子喊,“冰棒!卖冰棒!——” 他的叫声像一只破了嗓子的蝉鸣,听起来有些滑稽!
白华去卖冰棒,白阳白月下了学就到村口去等,白华把卖剩的冰棒分给弟弟妹妹吃。白阳白月美滋滋地吃完了,咂巴着嘴笑。白华背了身,成串成串的泪珠淌下脸。
入了秋,天气凉了下来,白华卖了一个多月冰棒,也不过赚了几十块钱。白华愁眉苦脸,秋霞心里也直犯愁。
村里一帮子年轻人都去省城里头打工,三娃二狗结伙来找白华,白华也要跟着去。秋霞知道儿子身子骨弱,又是500度的近视眼,便阻拦儿子。白华到底还是相跟着去了。
白华临走之前,托了金爷帮忙照看母亲弟妹,金爷含着泪答应了。
儿子打工走了,秋霞日日悬着心,几次托了人给儿子捎口信。白华回信说,年底赚了钱就回来了。
白华不在家,二驴子又隔三岔五来缠磨秋霞,好几次都得了手。
秋霞碍于脸面,也不敢声张,没敢把二驴子欺负她的事情说给金爷。
二驴子越发嚣张。
二驴子和秋霞的事情被村里人传的沸沸扬扬,后来金爷听到了,在秋霞家门口等到二驴子,扯了根手腕粗的木棍,拼了命教训了二驴子一回,才算止住了二驴子欺负秋霞。
白华在省城跟着工程队盖房子,到了晚上或者逢了下雨天,工程队的人都休息了。他就提了绿色的大编织袋四处到垃圾箱里捡废品,每月都能都收入几十块钱。有时候,在街上,偶尔也会撞见大学里的同学老师,但大家都认不出他来了;他一旦看到了对方,也背了身,做贼似的,匆匆地逃掉了。
有一次,白天下着雨,他眼镜上被雨水淋模糊了,穿过马路时,没看清人,他撞在了大学里的一个女同学陈百惠的自行车上,结果被认出来了。没等人家多问,他慌不迭地跑开了。
自此好些日子,他再也没去那条路附近捡垃圾。
到了冬天,天气实在太冷了,工程队停了工。二狗子三娃和村里的其他年轻人都回了家。
白华留了下来,和工程队的两个中年人一起租了间小破屋,日日忙着捡垃圾。
到了晚上,小破屋四处漏风。三个人挤在一个双人床上,盖着两张破被子,个个冻得直打哆嗦。
腊月二十九晚上,白华总算回来了。背着个破铺盖进了门,赛如讨饭的一般,头发乱蓬蓬,脸盘也瘦了一圈。
秋霞强忍住泪,接过儿子的铺盖,转身回里屋忙着给儿子做饭,泪珠子一滴一滴落到锅台上;袖口也被泪水湿透了。
白华从泛黄的破帆布袋里大把大把掏出给弟妹的糖果和鞭炮,又把给母亲弟妹买的新衣服拿出来;睡觉的时候,又从裤衩里掏出三千多元。
秋霞接过钱去,拿出几十块钱准备买猪肉,把其余的钱包扎好,全放到抽屉里去了。
初一那天,白阳白月兴奋得在院子里劈劈啪啪乱放鞭炮,鞭炮屑子满院飞。在院子里玩够了,又相跟着去村北王富家去看秧歌。
秋霞趁着儿女们不注意,抽空去村东头德贵坟前哀哀地哭了一回。
三娃二狗子一伙来找白华玩扑克,白华推辞了。
等二狗子们走了,在父亲遗像前点了四柱香,又摆了饺子果子等祭品,跪下去,磕了几个头。
过了年,秋霞提了自己做的月饼去孝敬金爷。金爷热心热肠,执意不收,反倒过来,给了白阳白月两张十块钱。
金爷晓得秋霞孤儿寡母的难处,盘腿坐到炕上,和秋霞母子唠了会家常。
金爷年轻的时候放过羊,明白乡下人养羊的好处,认真指点了秋霞母子,让白华今年买些羊去放。
刚过正月,秋霞把家里储存得万把块钱全拿了出来,照金爷的指点,托了金爷陪白华去乡里集上买回来几十只羊羔子。金爷又帮忙给白华做了羊鞭子。第二天,白华就放起了羊。
这年夏天,雨水出奇的多,草肥羊长,白华养的几十头羊羔长的飞快。
秋霞都打心里暗自高兴。白华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夏日里,日头毒辣的很,白华戴了顶父亲的破草帽,日日去野外放羊。全身都被晒得褪了几层皮。
远远看上去,白华黑不溜秋的样子,即便架了副眼镜,也早没了从前白皙斯文的书生样。 倒像是电视里瘦骨伶仃的非洲黑人。
风吹日晒,白华都咬着牙忍着,胳膊窝里倒时常夹了大学的书本常常看,好几次,遭了暴雨,把他浇得落汤鸡一般,上下牙哒哒作响。
秋天的时候,白华的几十只羊羔子个个长得膘肥体壮。白华赶着羊群经过村里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咂咂称羡。
恰好那年秋天羊的价格也涨了几倍,便不断有人找来要买。秋霞母子估摸着年底必定能卖个好价钱,没舍得卖。
转眼就入了秋天,白华穿了件父亲留下的破棉袄,寒风里一路吆喝着羊到了村外。
山野里的风鬼哭狼嚎、张牙舞爪般地咆哮着,白华冻得像刺猬一样圈缩着身子,多少次,眼看天黑下来了,秋霞等不得,以为出了事,慌慌张张去野外寻找。
大风里,秋霞在羊群头里走,儿子白华在羊群后边挥着鞭子吆喝着。到了村口,早看见白阳白月牵着手在头里等着,冻得呆鼠一般。
这年临近腊月,大雪纷纷扬扬接连下好几天,羊被困在羊圈里,白华好多天不能出去放羊。
天黑了,秋霞母子们关好了院门,把羊圈上了锁,回屋子早早睡了觉。
早晨醒来,秋霞推开门一看,傻了眼,羊圈门、院门都敞开着;跑到羊圈里一看,哪里有羊的影子。
秋霞惊慌着叫了几声,白华也推门出来,看着情形,也吓呆了。
母子俩个人惶急着到村周围四处寻找,远处近处白茫茫一片,哪里有羊群的痕迹。
秋霞把丢羊的事报了乡镇派出所,派出所立案查了一个月。案子没查出来,秋霞招待派出所的人花费的烟酒钱反倒用了几百块。
一个月里,秋霞和儿子白华都病倒在床上,秋霞枯槁得不成个人样。白华也没半点生气, 整日里窝在家里不说半句话。
(前两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