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 求徐坤的小说《厨房》
厨房
作者:徐坤
厨房是一个女人的出发点和停泊地。
瓷器在厨房里优雅闪亮,它们以各种弯曲的弧度和洁白的形状,在傍晚的昏暗中闪出细腻的密纹瓷光。墙砖和地板平展无沿,一些美妙的联想映上去之后,顷刻之间又会反射回眸子的幽深之处,湿漉漉的。细长瓶颈的红葡萄酒和黑加仑纯酿,总是不失时机地把人的嘴唇染得通红黢紫,连呼吸也不连贯了。灶上的圆人苗在灯光下扑扑闪闪,透明瓦蓝,炖肉的香气时时扑溢到下面的铁囵上,“哧啦”一声,香气醇厚飘散,升腾出。一屋子的白烟儿。离笋和水芹菜烹炒过后它们会荡漾出满眼的浅绿,紫米粥和苞谷羹又会时时飘溢出一室的黑紫和金黄……
厨房里色香味俱全的一切,无不在悄声记叙着女人一生的漫长。女人并不知道厨房力何生来就属于阴性。她并没有去想,时候到了,她便像从前她的母亲那样,自然而然走进了厨房里。
这个夏天的傍晚,在一阵骤然而至的雷阵雨的突袭过后,懊热和喧嚣全被随风吸附而走。大地逐渐静止了。城市一枚火红的斜阳正从容地在立交桥上燃烧,一层层散漫的红光怕然飘落而下,照耀着一个在厨房里忙碌的叫做枝子的女人,女人优美的身体的轮廓被夕阳镶上了一层金边,从远处望去,很是有些耀眼。女人利手利脚无比快活地忙碌,辽不断在切洗烹炸的间隙,抬头向西窗外瞟上一眼。夕阳就仿佛跟她有某种默契,含情脉脉地越过一棵临窗的茂盛玉兰树枝头对她俯首回望。
枝子的目光,也便跟着燃烧在一片红辉之中,润润的,柔柔的。
厨房并不是她自己家里的厨房,而是另一个男人的厨房。女人枝子正处心积虑的,在用她的厨房语言向这个男人表示她的真爱。
一条饭鱼浑身被横横竖竖切了无数刀后,周身码放圩了蒜片、葱丝和姜条,然后放进锅展里热气腾腾地蒸着。卷心菜和河藕也油亮亮地沾着水珠儿洗好,与沙拉酱一起错落有致码放在盘子里边等待搅拌,水气正顺着不锈钢盖子的缝隙慢慢地一点点往上溢起来。枝子停下手,幽幽地喘了一口气,转头偷眼向客厅里望了一眼。透过宽大明亮的钢化玻璃厨门,她看见男人松泽正懒散地蛤坐在沙发上,一张报纸遮住了大半个脸。男人的身子、手、脚都长长大大的,T恤的短袖裸露出他筋肉结实的小臂,套在牛仔裤里的两条长腿疏懒地横斜,大腿弯的部分绷得很紧,衬出大腿内侧十分饱满,很有力度——枝子的脸突然莫名其妙地红了,浑身迸过一阵难以自抑的幸福。她赶紧收回自己潮润润的目光,慌慌转回身去放眼观望窗外斜阳。
夕阳巨大的圆轮现在只剩下半个,它正在被树梢和钢筋水泥的建筑物奋力衔住,一口一口激情地往下吞吻。枝子的脸庞转瞬间又被烧红,周身辉映起一阵盲目的幸福。
我爱这个男人。我爱。
枝子在心里这样迷乱地对自己说。在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的心里充满了羞涩。
枝子是被称作“女强人”的那种已然不惑的女人。爱情到了她这个年纪并不容易那么轻易来临。经过了岁月风尘的磨洗,枝子早年的一颗多愁善感的心,早就像茧子那样硬厚,那样对一切漠然、无动于衷了。多少年过去,一番刻苦的拼搏摔打,早年柔弱、驯顺、缺乏主见、动辄就泪水长流的枝子,如今已经百炼成钢,成为商界里远近闻名的一名新秀。她这棵奇葩,将自己的社会身份和地位向上茂盛的茁茁固定之后,却偏偏不愿在那块烂泥塘里长了,一心一意想要躲回温室里,想要回被她当初毅然决然抛弃割舍在身后的家。
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回到厨房,回到家。
事业成功后的女人,在一个个孤夜难眠的时刻,真是不由自主地常要想家,怀念那个遥远的家中厨房,厨房里一团橘黄色的温暖灯光。
家中的厨房,绝不会像她如今在外面的酒桌应酬那样累,那样虚伪,那样食不甘味。家里的饭桌上没有算计,没有强颜欢笑,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或明或暗、防不掉也躲不开的性骚扰和准性骚扰,更没有讨厌的卡拉ok在耳朵边上贴噪,将人的胃口和视听都野蛮地割据强奸。家里的厨房,宁静而温馨。每到黄昏时分,厨房里就会有很大的不锈钢精锅咕嘟咕嘟冒出热气,然后是贴心贴肉的一家人聚拢在一起埋头大快朵颐。
能够与亲人围坐吃上一口家里的饭,多么的好!那才是彻底的放松和休息,可她年轻气盛的时候哪儿懂这些?离异而走的日子,她却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她受够了!实在是受够了!她受够了简单乏味的婚姻生活。她受够了家里毫无新意的厨房。她受够了厨房里的一切摆设。那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都让她咬牙切齿地憎恨。正是厨房里这些日复一日的无聊琐碎磨灭了她的灵性,耗损了她的才情,让她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才子身手不得施展,她走。她得走。说什么她也得走。她绝不甘心做一辈子的灶下碑。无论如何她得冲出家门,她得向那冥想当中的新生活奔跑。
果真她义无反顾,抛雏别夫,逃离围城,走了。
现在她却偏偏又回来了。回来得又是这么主动,这样心甘情愿,这样急躁冒进,毫无顾虑,挺身便进了一个男人的厨房里。
真正叫人匪夷所思。
假如不是当初的出走,那么她还会有今天的想要回来吗?
她并没有想。
此时她只是很想回到厨房,回到一个与人共享的厨房。她是曾经有过婚姻生活,曾经爱和被爱过的人,比较明了单身和已婚的截然不同。一个人的家不能算家,一个人的厨房也不能叫做厨房。爱上一个人,组成一个家,共同拥有一个厨房,这就是她目前的心愿。她愿意一天天无数次地悠闲地呆在自家的厨房里头,摸摸这,碰碰那,无所事事,随意将厨房里的小摆设碰得叮当乱响,她还愿意将做一顿饭的时间无限地延长,每天要去菜市场挑选最时鲜的蔬菜,回来再将它们的每一片叶子和茎秆儿都认真地洗摘。做每一顿饭之前她都要参照书上的说法,不厌其烦地考虑如何将饭菜营养搭配。慢慢料理这些的时候,她的心情定会橡水一样沉稳,绝对不会再以为这是在空耗生命和时间。纤纤索手被洗菜水泡得指尖红肿、关节粗大,她也不会再牢骚埋怨。她希望她的心情就那样像水一样,温吞、空泛,温吞、空泛地在厨房里消磨时光,什么外面争斗的事情都下去想。她愿意看见有一两个食客,当然是丈夫和孩子吃着她亲手烧的好菜,连好吃都顾不上说,直顾低头吃得满嘴流油,脑满肠肥。
脑满肠肥?一想到这个词,枝子就不由得愉愉地笑了。
她真的是不想再在外面应酬做事,整天神经绷紧,跟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虚与委蛇。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厌倦人。名利场上各色各样的人:卑鄙的、龌龊的、委琐的、工于心什的、趋利务实的人……看都看得她眼花了。整天的与人打交道也快把她的神经要折磨垮。她想返身逃逸,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而厨房是僻难所。
厨房对她来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亲切过。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厨房充满了深情。
炉上的不锈钢精锅冒出袅袅热气。枝子的想象也随之袅袅,太阳就在她缥缈的想象里一点一点落到树梢下面去,落到她想象的尽头。那个长胳臂长腿的男人松泽看完了报纸,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慢慢腾腾挪到厨房里来,再次问枝子需不需要帮什么忙。枝子听到男人满怀关切的问候,赶忙满心欢喜地连连说:“不用,不用。”今天是这个男人松泽的生日,她想独立完成整个操作,让他尽情品尝一番她的烹任手艺。
她为什么要主动向这个男人献艺?献艺完了又将会是什么呢?枝子不愿意想,不情愿这样残酷地拷问自己。她愿意在心里给自己的自尊留有一点余地。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枝子在心里说。枝子只希望能是她所想要达到的那个、。此时她真是觉着自己对这个男人有些过分俯就,甚至有些低三下四。困为照她索常里的做人态度,以一个商界女星的身份来说,对她前呼后拥献殷勤的男人总是数不胜数。而她的鼻孔总是抬得很高,并且,暗中加着千倍的小心,很怕落人某些勾引利用的圈套。如今却这样巴巴地主动送上门来,可真是有些不好对自己的心解释了呢!
管它呢。随它去吧!反正来也是来了,还费力解释它干什么?
拖着长头发的高个男人松泽扎煞着两只手,在枝子身边围前围后转了两转,明白自己也实在帮不上什么。看来枝子对于今天的下厨是有过精心准备的,知道他这个单身汉的厨房里可能会七七八八的不全,所有的索菜、荤菜备料都由她亲自从外面带来。连烧菜用的油和醋等佐料,也全被她准备到了。甚至枝子还带来了围裙,柔软的白细棉布套头裙,腰间勒一根细带子,自上而下洒下一捧捧勿忘我小碎花。绵软的白裙贴在她身上,正好勾勒出枝子腰条的纤细。枝子的头发本来可以戴上与围裙配套的棉布帽,以免熏进抽烟味儿。但她想了想,还是将帽子舍弃,将头发挽了几挽,然后向上用一枚鱼形的发卡松松一别,这样,她乌黑发亮的秀发就尽显在男人松泽的视野。
松泽盯着这个体态窈窕的女人,心里怦怦怦乱动了几动。当然,他是艺术家。艺术家面对美没有下动心的,他和她一直都算得上是很亲密的朋友,亲密的最初原因是枝子出资帮他举办个人画展的成功。从合作的愉快到亲密友好的交往,俩人的关系大致上就是走的这样一一个过程。但是,再友好,他也下敢说是劳动她的大驾来给自己庆贺什么生日,尤其是没想到她还要亲自下厨。这该是出乎意外且又让他承受不起的情分。
能有一个漂亮女人主动来家里给自己过生日,真是一个求之不得的美事情。男人一方面惴惴,觉得女人枝子给他的面子太大了;一方面又稍嫌累赘,觉得整夜晚在自己家里吃上一顿饭,太缺乏新意。艺术家,总是爱好推陈出新。就在枝子下厨期间,就有三四个女孩子的电话打来,邀他出去派对。他不得不柔声细语轻声回绝。与呆在家里传统的吃生日饭相比,当然OK包间或派对沙尤里搂搂抱抱的扭捏抚摸更能激发创造力。但若从长远的角度看,比起跟那些小女崇拜者玩玩白相,跟女老板的关系处理好对他将来的用途更大一些。男人在考虑问题时,往往从最实利的目的想。所以他决定还是死心塌地,留在家里与女老板亲近感情。
这样心里边一踏实下来,男人也就专注移情于厨房中的枝子身上,渐渐从忙而不乱的枝子身姿当中体味到另一种情致。枝子的动作,熟练而静美,如一朵桅子花儿开放在氖豆的厨房香气中。植物烹炒的香气中夹杂的成熟女人的体香,熏得男人松泽有些想入非非。在不知道该从哪儿下嘴的情况下,他便懒散地一条腿以另一条腿为重心,倚在厨房门框上,一边静待时机,一边向忙碌的枝子身上乱抛多情的眼神。
枝子意识到了男人的注视,略微有些慌乱,不等春风吹绽,便先几自欢颜,面若桃花的有些气短。她一面竖起耳根,悉心倾听男人粗长的呼吸,一面竭力命令自己镇定,尽量掩饰住狂乱心跳,将身体动作恢复成正常。她所企望的,不就是这个男人的这样一种目光吗?如今已经等到了,那么她还紧张什么?这么想着,她手里切菜的动作就有了几分表演性质。
厨房不大,容不得俩人同时在里面转身,只要一动,就势必会发生身体上某些部位的接触。所以他们就在各自位置站着,口里还要间或说上几句哼哼哈哈应酬话,身体里却不免都暗暗生出几分紧张。主要是男主人还没有拿摸得好女老板的意图。松泽虽说已是风情老手,但在从来都很端庄的枝子面前,毕竟也是不敢造次,不知道她想要他做什么,要他做到什么程度。他时时没有忘记她是投资人。所以他只是听之任之,一边散漫无际地调着情,一边还要暂时做出温文尔雅,这种孤男寡女同一屋独处的情境,终归还是需要有一些半真半假调情意味的。不然,艺术家就显得太不艺术,大寡淡无味了些。